十三郎摸了摸刚冒出青茬的秃脑袋,一脸难为情:“对不住,我吃了四个。”
宝珠一听,脸颊微热。回忆起路旁那个无名胡麻饼摊,刚出炉时面脆油香,烫得人拿不住,她坐在摊位上当场空口吃了两个。中途打水歇脚的时候,嘴巴有些馋,就着芹菹,又吃了两个当零食。
杨行简暗自寻思:民间素来有“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俗语,自己上了年纪胃口不佳,小沙弥正值窜个儿的年纪,全天步行,吃得多些在意料之内。谁曾想公主的饭量同样惊人,一顿朝食,端庄娴雅地吃下去四张饼,不算配菜,光面粉干重,怕就得有一斤半多。
“主簿吃了一个,那只剩一个……”宝珠骑在驴背上,目光悄然落在牵着缰绳的韦训身上。
经受观音奴一案的磨砺,一行人皆消瘦了许多。路上,她和十三郎的食欲大增,快速向着以前的体态靠拢。唯独韦训吃得极少,一直没有恢复的迹象。
这少年游侠如同被朔风吹瘦的梧桐,背影始终挺拔笔直。脖颈间围着一条粗布领巾,遮住了半张脸。言谈举止看似与往常无异,可不知为何,宝珠总觉着他有些异样,好似藏着什么心事,莫名地着急。
天气愈发寒冷,韦训每日起早贪黑,不断催促同伴加快行程,说是要赶在严冬之前抵达幽州。吸取洛阳的教训,路上稍有风吹草动,他甚至会安排大家昼伏夜行,以避人耳目。杨行简腿脚不便,体力不支,数次抱怨像是在逃难。
察觉到宝珠注视的目光,韦训回头说:“我吃了三个,其中两张饼是昨天剩下的。”
宝珠听了,若有所思,没有作声。
进入相州境内,这一日众人紧赶慢赶,终于在暮色降临之时,赶在城门关闭前进入荡阴县城,临时找了家旅店落脚。店小陋狭,没什么精致吃食,菜肴只有腌渍的胡瓜。杨行简见院子里养着几只瘦骨伶仃的鸡,命厨役宰了一只,又煮出一大锅汤饼。
店主趁机推销浊醪,往日嗜酒的韦训却不搭腔,众人匆匆填饱肚子。
饭后,韦训如往常一样,向店主打听前方道路情况,询问是否有土匪山贼、乱兵盗寇,又或是下山的猛虎黑熊出没。宝珠则与浣妇谈好价格,将脏衣服交给对方清洗晾晒,随后叫来厨役,低声交代了两句。
待到熄灯休息之前,宝珠招了招手,单独叫韦训到她屋中说话。韦训见她不苟言笑,很是严肃的模样,立刻反省自己今日是不是犯了什么过错。除了下午驴疲人倦时,捉了只寒蛩扔进箭筒里捉弄她提神外,似乎也没什么特别过分的。
“我不喜欢受人欺骗。”少女神色肃然道。
韦训心中忐忑,不知她所言是何缘故,目光游移不作声。
宝珠皱着眉头道:“还不肯承认?昨日剩下的那两张饼,是我半夜饿了,悄悄爬起来当夜宵吃掉了。你难道是餐风饮露不成?”
韦训这才明白是白天随口说的话被她识破了,只得小声嘀咕:“马无夜草不肥,你这胃口真不错,想来抵达终点时,不会有人责怪我路上克扣了你的旅费伙食……”
话音未落,宝珠厉声道:“少东拉西扯!难道我克扣了你的伙食?你最近吃得这么少,是不是病情变严重了?”
韦训知道她心明眼亮,见微知著,很难瞒得过去,只得轻声辩解:“老毛病,只因天冷了,等到开春,自然就缓解了。”
宝珠将信将疑。见他从早到晚围着领巾,一刻都不肯摘下,暗忖既然是天生的寒证,怕冷倒也说得通。又想起韦训日常跟流民似的,从不肯戴幞头,便说:“行李里有我的风帽,你先拿去戴着,我头发多,多一层倒嫌碍事。”
韦训笑道:“我也嫌碍事,遮住耳朵,细微动静就听不见了。”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宝珠转身掀起桌上的纱罩,露出一只碗来,里面满满的琥珀色浓汤,碗底一片片的不知是什么食材。她伸手摸了摸碗沿,说道:“正好说了这会儿话,已经不烫了,你赶紧趁热喝掉。”
碗中传来一股浓郁的辛辣气味,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韦训后颈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往后退了一步,警惕地问道:“这是什么?”
宝珠欣然自乐地说:“我在洛阳订下的上党参,本想带到幽州让人炼制,既然你已开始犯病,那干脆现在就吃。我怕厨役偷工减料,站在灶旁亲眼盯着他煎出来的参汤,剩下的一点儿胡椒也都放进去了,还加了驱寒的干姜。”
韦训立刻回想起那间叫荣清药行的药肆,顿觉不妙,连忙追问:“花了多少钱?!”
宝珠本想随口编个数目应付过去,可刚刚还严厉责备他撒谎,自己这会儿也不好意思胡扯了,含糊其辞:“五十……”
“五十贯?!”
“五十……两金。”
宝珠如实交底,韦训目瞪口呆,这笔巨资足够雇十个保镖旅行去广州,那贪得无厌的药肆奸商忽悠她上了当,如今已经走到魏博,来不及回头找人算账了。她这随手挥霍的毛病近来已改了不少,学会讲价和精打细算了,没想到挖了这么大个坑在这里等着。
韦训追悔莫及,心道当初就该把杨行简身上的券契和金银全部抢来自己保管,恼怒地说:“我说过许多次,钱要花在刀刃上,我若是趁夜找个大户打劫,补回这个亏空也不是不行,可谁来看护你?”
宝珠毫无愧色,不假思索地说:“你就是我最锋利的刀刃,不花在你身上,世上还有什么值得?”
一句话说得掷地有声,真率赤诚,韦训一下子呆住了,心跳陡然加速,两只手慌乱得不知该往哪儿放,一时间竟说不出一个字。
他心中暗道:有这样一句话,莫说是胡椒参汤,便是毒酒砒霜,也决不能有半分推辞。
韦训当即伸手端起碗,仰头一饮而尽,碗底不管是参还是姜,嚼了嚼也都囫囵吞了下去,架势甚是悲壮。
宝珠见他乖乖喝下参汤,心下甚喜,拉起他的手,觉得触手冰凉,便用双掌合在一起捂着。
“你放心。”她扬起下巴,自信地说,“不管那治病的丹药有多么稀罕,三山五岳,四海八荒,哪怕远在东瀛或是南越,我也能派人去寻来救你。”
韦训没有作声,苍白的面容涌上一股不正常的潮红。
随着病入骨髓,他最近日常的状态已经接近发病时:肢体僵冷,寒气无孔不入往骨头缝里钻,时常疼得整夜睡不着。饮酒也不再能让他感到温暖,索性戒了。
然而这一碗参汤下去,却如吞了一块暗红的炭火,灼烧感顺着食管滚入胃囊,火星沿着四肢百骸炸开,整个人开始发抖。
宝珠在宫中时,对各种珍贵补品习以为常。但她养尊处优坐享其成,并不知道一份参汤顶多只用二三钱参片,这一根大参足够吃上一两个月。
那厨役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老实田舍汉,金土不辨,客人命他煎药汤,他便应承照办,像煮老姜汤一般,整根参切了丢进锅里,五碗水煎成一碗。如此一来,药性比正常的浓上百倍。
宝珠摸着韦训的手在哆嗦,疑惑地问:“你这是冷吗?”
韦训勉强张了张嘴,喉头滚动,语言支离破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旅店简陋,门窗四处漏风。宝珠随即张开手臂,踮起脚尖,轻轻环抱上去,试图把浑身的余热传递给他。
往日里,两个人从早到晚总有说不完的话,此刻却都不作声。在洛阳时,他们也曾有过朝夕相伴、紧紧相拥的时刻。可那时是死里逃生,满心只有哀苦委屈。而今日的心境与那时截然不同,多了几分难以言明的旖旎怜爱。
急促的喘息拂过耳畔,她抱得越紧,他抖得越厉害。两颗怦怦狂跳的心隔着衣物紧贴在一起,仿佛两匹并驾齐驱的野马,蹄声激烈地交织在一起,无法分清究竟是谁的鼓点。
韦训渴急了、燥极了。他在心中暗恨那洛阳奸商,骗钱就算了,偏偏人参是实打实的真货。他如今虚不受补,根本承受不住这样燥热的补药。恍恍惚惚之间,他想:凤凰胎不在三山五岳,也不在四海八荒,就在眼前,就在怀中。
眼前是她颈后细腻的肌肤,一抹雪色的弧悄然隐入衣领深处,他连忙闭了眼,不敢再瞧。可心底的野兽却不肯屈服,拼命挣扎着想破体而出。那兽要活活吞下这颗凤凰胎、活珠子,才能缓解几欲涨破肌肤的沸热。
可是,这合宜吗?韦训朦朦胧胧知道宝珠愿意主动亲近自己,可她似乎并不明白这亲近之后代表的含义……
早就深埋在心底的欲念,被那碗药汤激得浮上水面。意动则身动,再难克制。忽然,他低下头,嘴唇轻轻凑近她的耳畔,张口含住了她的耳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