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1 / 1)

说完这些往日琐事,宝珠久久缄默,像是在斟酌一个重大决定。少顷,她将利刃还入鞘中,转手又递给韦训。

韦训惊喜莫名,急忙夺回凶器,恨不能立刻将其抛入洛河深处。

宝珠凑近他,伸出手,以温热的掌心贴上这张冰冷消瘦的面颊,端严庄重地宣告:“你且坐好,用心瞧着。我要雪耻了,此生唯此一回。”

在韦训震骇的眼神中,她褪去斗篷,以仇敌灭门的火光为底色,幕天席地,开始纵情起舞。愿以珍视之人的目光,荡涤腐蚀心灵的污泥浊垢。

鸾影乍回头并举,凤声初歇翅齐张。韦训呼吸急促,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忽然明白了刚刚那些回忆蕴含的提示,他是她心里“值得的人”,她愿为此暂时放下利刃,驻留迈向黄泉的脚步。

宝珠竭尽全力腾跃旋转,将长久以来笼罩于身心的绝望与希望、仇恨与快意、伤痛与哀悯,统统倾注于舞步之中。自此而后,世间唯有眼前此人活着亲睹她的舞姿,往昔一切不堪皆被抛诸脑后,她将鼓起勇气,再度踏上未知旅途。

宝珠本不是一个好的舞者,学艺寥寥数日,细节逐渐模糊不清,没有米摩延引领,中途跳到“鹰扬”时,她再度忘却了后续动作。

宝珠神色略显窘迫,尴尬地道:“后面的又忘了。”

下一个瞬间,韦训疾扑而上,用近乎令人窒息的力量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忽然间,宝珠只觉喉中涌起一股酸涩湿润的潮水,那股陌生情绪不断上升,直至鼻腔后面,继而涌入眼眶之中。长久的隐忍与负重,使她遗忘了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此时此刻,在这个钢铁一般坚实的怀抱中,她终于寻回久违的安全感。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生于心,显于身。血洗耻辱,浴火重生之后,她仿佛新生儿一般,开始重新尝试掌握这项本能。

宝珠轻轻呜咽了两声,没能把握原有的声调,听起来有些生涩。韦训抱紧她鼓励:“哭吧!尽情哭出来!”

于是,她愈加用力,嗓音渐次拔高。眼眶之中,久违的晶莹珍珠重现了。委屈、恐惧、渴望回馈、宣泄情绪,眼泪于陌生人而言毫无意义,唯有在同伴亲友怀中,方能回归本质作用。

宝珠泪如泉涌,拖着长腔,在韦训怀中哭得声嘶力竭,肝肠寸断,浑身发抖。

寂静夜幕之中,哭声盘旋而起。如同一只不慎跌入泥淖的高贵雏鸟,在一番视死如归的奋勇挣扎之后,终于成功拔出湿漉漉的羽毛。她重整羽翼,展翅欲飞,扬起颈项,向着浩渺天空发出一声不甘示弱的激昂啼鸣。昆山玉碎凤凰叫,灵音直破九天,响彻云霄。

作者有话说:

These violent delights have violent ends.我知道古言引用莎翁不合适,但是这句真的超合适。

鸾影乍回头并举,凤声初歇翅齐张――张祜

这一卷宝珠跟三娘没说过一句话,也没见过面,不过两人不约而同选择了同样的愈疗方式:亲手报仇雪恨。严惩罪犯,是对受害者最好的安慰。

杀光以后,就可以安心在喜欢的少年怀里哭哭了。

正常公主约会:观赏烟花秀[害羞]

宝珠公主约会:观赏灭门之火[星星眼]

第198章

龙女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丹鸟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宝珠靠在韦训怀中嚎啕大哭,涕泗滂沱,积蓄了一个多月的委屈泪水全数发泄出来,恰似决堤的洪水,将他肩头到胸前的衣衫全部打湿。

因哭得不遗余力,太过投入,渗出一头细汗。韦训搂着她,只觉怀中是一个热烘烘、软乎乎的小火炉,暖意直透胸膛,把他冻结的肺腑烫得融化了。

泪终于流了出来,他深知人也算是留住了,一时悲喜交集,柔肠百结。只觉全天下的武林绰号加在一起,都没有“哭包”的外号显耀,可怜可爱可敬,简直光芒万丈。他情难自抑,偷偷亲吻她汗湿的鬓发,心跳得如同擂鼓一般。

泪水冲开了积郁的心结,宝珠抽泣着诉说伙伴米摩延的事,这才得知韦训能及时赶来,是因为发现了那男孩尸身胸口留下的三指胭脂印。从起初的逃避事实,到最终直面天人永隔的残酷真相,宝珠紧紧揽着他再次放声大哭。

两个人紧拥在一起絮絮说了许多话,互相倾诉分离后那段备尝煎熬的日子。一番沥血叩心的哭诉之后,宝珠抽抽噎噎小声抱怨了一句:“你臭臭的。”

韦训顿时面红耳赤,尴尬地松开手臂,向后退却。自察觉宝珠有轻生之念后,这些天他片刻不敢离开,无暇顾及自身清洁。

宝珠感到身上一松,发觉他松手了,原本已低落下来的呜咽声瞬间拔高,她扯住韦训的腰带,仰起脖颈,直着嗓子嚎啕:“我又没让你松手哇啊啊啊!”

于是韦训又慌慌张张地重新抱住她。

二人已见过彼此最狼狈不堪的一面,无所谓互相嫌弃,就这样且诉且泣,直至天边泛出鱼肚白,方觉得口干舌燥,双腿发麻。

杨行简斟字酌句、反复推敲,精心撰写出一篇满意的绝命诗。将寄给韶王的告罪信以及阐释“主辱臣死”之意的家书写好后,他购置白绫,焚香沐浴,只等公主珠沉玉碎,妥善体面地安排好她的后事,便准备随之殉葬。

谁想样样齐备后,却见这二人手拉着手回来了。公主两个眼睛红肿如桃,说是哭饿了,想吃出尖馒头。

十三郎拿了钱,拔腿就要往外跑,宝珠从屋里探出头,又叮嘱一句:“记得买羊肉馅的!”

杨行简站在厅里愣神,韦训送宝珠回屋之后,指着他挖苦嘲弄:“昔日师父总说书里的东西有毒,我一直不信,如今才知此言不虚,你这脑子怕是给毒傻了。”说完,急急忙忙去缸里打水洗澡。

因观音奴一案,一行人在洛阳耽搁的时日远超预期,天气变化剧烈,为防后续路途措手不及,宝珠差遣杨行简去南市为所有人添置皮袍、夹袄等秋冬寒衣。

而她亲赴凶肆,购置了一具上好棺木,由韦训领路,师兄弟二人将米摩延的尸身重新掘出,另行择地安葬。

棺木放进墓穴底下,填土之前,宝珠走到坑边,垂首对故友道:“当时观看过你我二人跳舞的逆贼,多数已经伏诛。还有几条漏网之鱼,以流放幸存,倘若我将来能重掌权柄,定将他们一一肃清。”

她从腰包内掏出两枚金质开元通宝,在掌心掂了掂,郑重地道:“这是我的承诺,也是你的陪葬,且看天意如何。”说罢,扬手将金币抛入墓穴,两道金色弧光落在棺盖上。

三个人同时俯身张望,只见金币旋转片刻后,端端正正呈现出一正一反的卦象。圣卦――宝珠嘴角微微上扬,露出得其所哉的笑意。

出发这天,为图个吉利,师兄弟二人提前换上了新购置的夹衣。二人漂泊江湖,向来粗衣粝食,从未这样奢侈过。十三郎满心欢喜,回首想与师兄说上几句,却见他赤裸的胸膛上遍布青黑色的脉络,原本胸口灵台处尚存一小片净地,如今却纵横交错完全盖满了,如蛛网密布。

十三郎心下陡然一沉,他清楚那病气一旦侵入心脏,心尖血冷,就是韦训的大限。小沙弥眼眶泛红,痛心疾首地叫了一声:“师兄!”

韦训看到师弟的眼神,低头瞧了一眼自己的胸膛。这些时日为了寻人,他疲于奔命,数次与人拼死恶战,力尽神危,恶疾加速蔓延,心口处仅存的一丝暖意亦消失殆尽。如今肌体麻木僵冷,除了拥抱她的那段短暂而珍贵的时光,其余时候,周身几乎没有知觉。

他匆匆将衣襟拢上,沉声叮嘱十三郎:“别多嘴!今后的路程,务必加快脚程,尽量低调,你知道最后该如何行事。”

十三郎记起自己肩负的责任,抬手以袖拭泪,点头应下。

牛车和驴的鞍辔早已备好,只等启程。宝珠仍像往昔一般,在卧室里拖延磨蹭。韦训亦如往日进屋去催她,见她正对着妆台铜镜发呆,妆画好了,一头乌发依旧披散着,神色间透着些失落。先前晒伤已然愈合,长出了新皮,敷上薄薄一层粉,几乎看不出肤色不均,只是黑了不少。

韦训轻声询问:“既是出发日,要不雇个簪娘来梳头,漂漂亮亮上路?”

宝珠眉头紧皱,断然拒绝:“不!我再受不了陌生人拉扯我的头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