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1)

小沙弥静待巡逻军士的马灯荡远了,才站直了身子,以袖拭汗。选月色深沉的晚上动手,可以遮蔽身形,自己却也看不清脚下起伏。如果师父还在世,看见他踩到枯枝引来官兵警觉,事后定要用马鞭把他抽个半死。

这一回有惊无险,他更加小心,蹑手蹑脚地走进树林深处。行了约有一里远,小沙弥摸到一家种菜的农户,翻篱笆进入后院。为了举丧,此时方圆十里内的人家都已经被驱离,屋内黑灯瞎火。

他并不进屋,敛声屏气在院子里蹲了一会儿,确定四下无人,才摸进羊圈,在喂羊的石槽上敲了几下。片刻后,石槽下传来节奏相同的几下敲击。小沙弥撸起袖子,把石槽挪开,露出下面草皮。掀翻草皮,是一个不起眼的洞,入口狭小仅够儿童容身,斜斜探入地底,不知通往何处。

小沙弥冲着洞内低声喊道:“大师兄,上来吧!”

洞内先塞上来几包泥土,小沙弥接了土包放在一边,洞里又挤挤挨挨钻上一个人来,先头后肩,等到两条手臂都抽出来后,便听到骨骼咔嚓作响,舒肩展背,小小的洞里竟然钻出个一袭青色衣衫的年轻男子出来。

纵然不知道看了几次,仍是令人惊叹,小沙弥对师兄的缩骨之术咋舌不已。

这青年身材瘦削,一张清秀的窄脸,肤色比月光还要苍白,细长眼睛之下有一抹淡淡青色,看起来气色不甚健旺。从洞里面钻出来,两人并不寒暄,青年就地结跏趺坐,双手捏个决,闭目运气吐息。

地洞之中空气滞涩,纵然他练的玄?畔忍旃σ汛锏郊?高境界,挖了几个时辰的土,依然要上来换换气。小沙弥一边为他望风,一边把土包分散倾倒出去。如今附近到处都是为公主丧事营建的工程,撒几包土如同滴水入海,谁也看不出来。

等他忙完,青年这边已经吐纳结束。小沙弥从怀中掏出酒食,恭敬地递到师兄手上。青年接过,不紧不慢地坦然享用起来。

看着青年吃喝,小沙弥心想,纵然师兄根骨清奇,有种种绝技在身,但要承受这样的代价,谁也羡慕不来。他的皮肤比墓道青砖还冷,如果闭目屏息一动不动倒在地上,十停有九停人会以为是个死人。

“快挖到地宫了么?”

“再有三刻就差不多了。”青年将皮囊中的薄酒一饮而尽,解下幞头掸掸土,又重新包上。

“大师兄,这真是……真的最后一回了?”小沙弥终究耐性不足,忍不住再三确认。

青年粲然一笑,露出一口细白牙齿:“对,就算找不到,以后也不干了,金盆洗手。”

小沙弥忍不住叹息:“可惜你一身绝技,而我们俩还都没发财。”

“十三啊,想发财你去跟老二他们嘛,跟着我韦训这个丧门星有什么财路?”

被称作十三的小沙弥诚挚地说:“我跟了二师兄,谁来给大师兄望风呢?”

一僧一俗,两人相视一笑,不再多言。

道上的传奇,发丘中郎将陈老头儿去世之前,终于还是把衣钵传给了二徒弟。韦训毫不在意。老头儿一死,他立刻孤身离开,只带了傍身的匕首。之后这个在师兄弟里排行最末的孩子追上他,一心要跟随。

重新进入地洞之前,韦训抬头望了一眼云中的月亮。月相朦胧,广寒不彰,看不出征兆如何。纵然不信鬼神,他还是在心中默念誓言。

最后一次发丘。

作者有话说:

以唐代传奇为灵感的冒险故事

主要来源《太平广记》《酉阳杂俎》《玄怪录》等等

第2章

此时终南山脚下,三省六部九寺五监的朝官、宿卫巡逻的禁军、雕砖刻石的工匠、念经超度的僧道、再加上宫中宦官婢女,共有两三万人聚集在此,谁也不知道自己脚底下有一条长长的盗洞,神不知鬼不觉通往公主阴间的府邸。

上有宿卫军士,下有地宫墓门。三道石门以钢钎固定,封顶石条以锡汁灌缝,坚不可摧。然而韦训另辟蹊径,先是混进工匠之中探明地宫形状和确切位置,再远远避开众人耳目,挖了一条地道斜插入底,再由下而上探入地宫。不说其掘土之快,光是这不能差之毫厘的计算功夫,便是寻常发冢者遥不可及的神技。

自孩提时被陈老头买下,韦训被迫随他学艺,十五岁上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但韦训本人却对财帛浑不在意,运气也背,常常空手而归。本指望整班人靠他腾达,他却如此惫懒,陈老头一命归西之后,众师兄弟树倒猢狲散,各自抱团去了。

韦训在地洞中摸黑作业,心算距离差不多了,片刻后手中铁钎发出铿然一声金玉之音,触手冰凉,这便是官窑专为皇家烧制的“金砖”了。

金砖不是真金,是使用一种用细筛过滤的特殊黏土烧制的,质地细腻坚硬,专门用于皇家建筑,不仅造价高昂,配方也严格保密。墓砖横竖交错铺了九层,工匠不敢偷奸耍滑,砖与砖严丝合缝,一张纸也插不进去。但只要没有灌浆,就难不倒他。

韦训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摸着缝隙插刀进去,接着切豆腐般四边一划,便将那块砖拿了下来。去了第一块,后面就简单多了,平整的地宫一角,渐渐显出一个缺口。

地宫里森冷晦暗,虽无一点风,冷气却丝丝入骨,与地面上的炎天暑月相比,仿佛另一个世界。墓门刚刚封闭不到两天,空气还算新鲜,只是飘着一股淡淡的腥味。韦训扶着墙探身入内,觉得触手湿黏,心道是丧事办得太急,连壁画还没干就封了墓门。

他不着急掏出火折子,而是在黑暗中静听了一会儿。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若有危险机关,身体的直觉比眼睛要好用多了。韦训从身后的洞里摸了几块小石头,朝各方向丢了出去。

黑暗中劲风扑面而来,韦训略微一闪,一发弩箭射进砖墙里,发出空旷的回声。从声音回荡之中,韦训已经对地宫的结构和身处的位置心中有数。

公主的墓虽然豪奢,但急促下葬,沙海和火龙这种规模宏大的复杂机关都来不及准备,只在墓道上下安置了六架弩箭,韦训把弓弦卸了,就再没有别的后招了。如果有尸气和水银毒雾,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发酵释放。除了鼻端萦绕的腥味让他有些在意,其他并无异样。

韦训掏出火折点燃了蜡烛,宏伟的地宫便在小小火苗中揭开一角面纱。

以公主身份而言,这座墓穴确实逾制太多,已经接近皇室“陵”的规格了。上有天井,侧有龛房,墓道两边则是一群群侍女的壁画,或执扇,或捧壶,如生前一般侍奉自己的贵主。仓促之下,许多侍女的衣裙还没有填满颜色。而公主那堆山填海的陪葬品,则凌乱地摆放在每个角落。

韦训手持蜡烛,缓缓查看这些民间无法想象的巨大财富。一箱箱绫罗绸缎,金盆玉碗,螺黛胭脂,并没有分门别类地摆好,而是跟马具、陶俑、香器乃至各色食物一堆堆叠放在一起。

韦训越看越奇,明器的摆放自有其严格礼制,如果不是被盗墓贼大规模翻找过,断然不会乱成这样。往墓道深处走去,连壁画也来不及画了,便悬挂以绫罗丝缎为装饰。公主身后之事奢华隆重,超乎寻常,也草率仓促得令人惊异。

水晶盏上水晶糕,黄金盘中乳酥亮,事死如事生,这些本应由活人使用的器物、食用的点心摆在阴冷坟墓中,有种反差的诡异之感。

象牙犀角,珊瑚云母,珠帘翠几,从各色无价之宝前走过,韦训没有半分心动,这些都不是他要找的东西。在一尊整块美玉雕琢的四足鼎炉前,他驻足查看一番,发现里面只是熏香,便立刻抛在脑后。

那股腥气越来越浓。

在一豆烛火微弱的光芒照耀下,一个真人大小的侍女俑映入眼帘。她身穿青萝绿纱裙,跪趴在地,朝向地宫深处墓主的方向稽首行礼,姿态栩栩如生。

不……并非人俑。

韦训的薄底快靴踏到一摊血泊上。那是一具被利刃斩首的尸体,梳着坠马髻的头颅还有一丝皮肉连在脖颈上,鲜血已经变得冰冷黏稠。女尸身穿宫中婢女服饰,手脚被捆绑成跪姿,尸身僵硬后依然保持着临死前的样子。

韦训心中骇异。自始皇之后,人殉早已消失,汉唐墓葬以偶人陪葬,哪怕帝后陵墓,也几乎见不到为此杀人的。他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多,万寿公主之死,究竟有何特殊之处?

当来到空间最大的中央墓室时,今夜最残忍血腥的场景出现了:数十个被处死的侍女宦官通通被捆缚手足,五体投地,朝向石台上公主的棺椁叩首。满室溅血,触目惊心。

韦训一一查看尸身,见他们不仅惨死,生前还受了种种酷刑,筋断骨折,皮肉尽碎,惨不忍睹。

是因为公主患病猝死,皇帝迁怒她身边失职的奴婢吗?

韦训紧皱眉头,既厌恶又愤怒,恨不得一把火烧掉这一切。只是他生性谨慎,不着急动手。他秉烛细查,围着墓室转了两圈,发现众奴婢的尸首并非随意放置,而是按照天干地支的某种阵法特意摆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