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袁少伯还刀入鞘,奔到他身前,“末将来迟了!您……”
李元瑛与其他侍卫一样,头脸上糊满了鲜血,一时难以分辨何处受了伤,他疲惫地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我的血。派军医来善后……”
袁少伯再向室内望去,犹如血人般的霍七郎撑着陌刀,一瘸一拐地朝向墙边走过去。宇文让静静地侧卧在破窗边,仿佛那一日相伴出门作乐大醉之后睡着了一般。
她嗓子已经吼到嘶哑了,喊道:“喂!这次别指望我再扛你回去了。”
宇文让一动不动。霍七郎轻轻踢了他一脚,他翻身仰卧过来,双眼的瞳孔已然扩散了。醉卧沙场君莫笑,不管喝多少醋汤解酒,这个年轻人再也无法清醒地起身了。
霍七郎再也支撑不住,颓然坐倒,陌刀锵啷一声掉落在地上。十年后的这一战,援军终于及时赶到了,她以为自己会感到释然,然而却是一种莫可名状的空虚,仿佛那些年的记忆与情绪已随着血液流走,茫茫然不知身处何年何月。
袁少伯指挥侍卫们将伤者抬回王府救治,霍七郎被人搀扶着出门,余光看见康思默穿着一身牙兵的衣裳,正挤在人群中探头探脑,她浑身一震,挣扎着想要夺刀砍人,被袁少伯轻轻拦下。
“多亏了通事及时赶来向我报信,否则再晚片刻,就全军覆没了。”
霍七郎又是一阵茫然,看着那卷毛蛮子冲自己挤眉弄眼地卖弄。
李元瑛经过她身边,轻声道:“我授权他一旦感到有任何异常,立刻逃走求援,胆小之人往往直觉敏锐,即便不能参战,亦有其用处。”
霍七郎回想夜宴上那次烟花意外,康思默也是早早脚底抹油,事后却并没有被追责,她似乎有些明白了。这头狡猾的狐狸,总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伤者与阵亡者被分别放在骡车上运送,家令亲自赶着马车过来迎接,李元瑛登车之前,回头朝霍七郎望了一眼,袁少伯会意,命人把她抬到王的车里。
霍七郎躺在波斯厚地毯上,车厢晃动,加上失血带来的眩晕,仿佛躺在一艘小船上。李元瑛再也无法维持端庄的坐姿,抱膝倚靠在车厢壁上,盯着她的脸出神。
虽然已经紧急捆扎了抹额止血,但她腿上那道巨大的伤口仍在缓缓渗血,沾湿了地毯。他不敢往她下身看,当时手指滑进创口深处的触觉深深蚀刻在记忆中,稍一回想就感到毛骨悚然,几欲昏厥。
霍七郎道:“回去以后,请帮我跟厉夫人借一副最细的针线。”
李元瑛仍没有回神:“什么?”
霍七郎呼吸短促,喃喃说道:“今日要做点针线活,不是自夸,老七的女红在师门里仅次于韦大,未必输给王妃。”
李元瑛已然懂了,仍不敢细想针线在皮肉里穿梭的景象,说道:“府中有专业的军医。”
“交给他们,我这条腿就算废了。”
她望见李元瑛头脸上都是自己的血,如美玉蒙尘,伸手拉着他的衣襟,想用袖子给他擦拭,结果却蹭得更脏了。
“我叫你突围的时候,你居然不听我的命令。”李元瑛用一种麻木且不满的声音抱怨。
霍七郎轻声反问道:“怎么着,大王要扣我工钱?”
李元瑛感到一阵虚脱无力。是啊,还能拿她如何呢?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今日有数名多年陪伴身边的忠臣死士牺牲,他心中充满了混乱与悲伤,虽欲立刻倒头昏死过去,可后续仍有许许多多的事需要亲自定夺。
如今玉龙毁折,换得眼前这人一线生机,已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霍七郎微笑着调侃道:“我把你的宝剑砍坏了,不过……当时似乎听见有谁当众喊了一声‘七郎’?我怎么记得某人说过……
她切换声线,以惟妙惟肖的嗓音模仿李元瑛:“就算被割断喉咙,我也绝不会叫你一声!”
李元瑛望着这张因失血而惨白如纸的脸,人明明虚弱到只能躺着喘气了,却依旧絮絮不休地开着玩笑,不肯停歇。
脸上已做不出任何表情,心中却翻卷着万丈激浪一般的情绪,木然沉默了片刻,李元瑛开口道:“无论怎样,你都不肯闭嘴,是吧。”
霍七郎正要再说些别的打趣,告诉他这只是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不昏睡过去,李元瑛俯身下来,用自己的嘴堵住她的唇。
作者有话说:
止血带每隔30-60分钟松开一次,以免远端肢体出现缺血坏死。
残阳院的外伤缝合技能领先时代。
第151章
黄孝宁断了两根指头,徐来丢了一只耳朵,外观总算能与他一模一样的兄弟徐兴区分开来。他们是战场上的幸运儿,令人痛惜的是,宋映辉当夜因伤势过重,不治身亡。
能征善战的刘勉被袁典军一矛捅了个对穿,右厢兵马使张继方趁机一举攻下子城,将酷虐的前上司刘昆连根铲除,刘氏家族随之覆灭,节度使府内再次人头滚滚。
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张继方刚拿到节度使宝印,还没来得及宣布原上司的罪行,为自己下克上的哗变行为申辩,蓟、妫、檀、易、定等各州将领已率领州兵包围了幽州城。张继方这才恍然惊觉,背后有人设下了一个更庞大的局,他十分知趣,立刻投降,亲自前往韶王府献印请罪。
等到契丹可汗的两千骑兵在北方边境游荡时,韶王李元瑛已然牢牢地掌控住了幽州的局势,没给他们入境的机会。
幽州城的军民对此坦然接受,此地从上到下崇信佛教,笃信因果与征兆,早在军变前几日,盘旋在韶王府上空的乌鸦群已经清楚昭示了天命:自从踏入幽州之境,这位李姓皇子注定要接管祖宗打下的土地。
与前些任的节度使不同,韶王并未向朝廷上表请封,仍谦虚低调地保持着“幽州刺史”的官名。监军使阮自明缄默不语,默认了李元瑛接管刘昆的首脑地位,谁是真正的幽州节度使,所有人心知肚明。
十日之后,在此战中阵亡将士的葬礼如期举行。韶王身着素服,亲自为他们扶棺。死于刘勉之手的采露的尸身也被收敛回来,与其他阵亡将士一起,以军礼下葬。
霍七郎撑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前来出席葬礼。在宇文让的棺材面前,她小声咕哝道:“早跟你说过了,拼命挣勋功有什么意思?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不如趁着有命在,去酒楼多吃两顿好的。”
她从怀里摸索了一番,稍稍掀开棺材盖,往缝隙里扔了些东西,再重新盖好。或许是由于重伤未愈动作迟缓,做得不够隐蔽,一回头便对上李元瑛诧异的目光:“你往里面扔了什么?!”
霍七郎咧嘴笑道:“几粒骰子而已。这小子以后不用再执勤,可以肆无忌惮地玩一玩了。”
李元瑛神色复杂,垂下眼睛思忖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未再追究。事死如事生,如今他除了为这些牺牲者追赠官职,给遗孤予以抚恤外,也并不能再为他们做更多了。这家伙是宇文让生前的同袍战友,给他添一件博戏玩具陪葬,荒唐中又有一层洒脱。
送葬的队伍肃穆地伫立在两侧,阳光倾洒,鳞甲闪耀着金光。伴随着庄严而低沉的军乐鼓声,灵柩被缓缓放入墓穴。李元瑛心绪万千,沉思人死后是否真的需要官职虚名。正如自己的母亲,亡故后虽被追封为皇后,但无论身后如何荣耀尊崇,其儿女却再也见不到她的面容了。
迁入子城之后,幽州刺史、韶王瑛宣布免一年田赋,重修悯忠寺,以此平定民心。此时就算外刺补贴之事意外暴露,李元瑛已降服骄兵悍将,手握卢龙军十万兵马,无需再担心皇帝突然派人来赐鸩酒了。
霍七郎在顶头上司的床上躺着,吃他的饭,花他的钱,享受他婢女的贴心照料,心宽意爽地把伤养了个七八成。
李元瑛却毫无喘息之机。
掌握兵权与内库后,仍有数不清的事要决断:将自己手下的心腹亲兵和幕僚安置到各个重要位置,审阅土地与人口籍册,与契丹签订茶马互市的契约,想办法平衡兵费和赋税……他需要忙碌的事务太多,久病的身体难以支撑如此沉重的政务,只得在正殿摆一张软榻,时常躺着办公。
这一日,他特意给霍七郎放了一天假,遣她出门游玩,然后召医师前来寝殿诊脉。朱敏和见韶王倚着靠枕半躺在床上,屏风撤去了,袁少伯、李成荫等人站在他床前侍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