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处,李元瑛的声音虽是冷静的,但脸上同样没有半分血色,仿佛他全身的血也随着记忆从身上流尽了。霍七郎稍作思量,握住了他冰冷僵硬的手。
“宝珠吓得嚎啕大哭,我搂着她,捂着她的眼睛,其实自己也吓得呆住了。过了片刻,有宫人将我们俩半拽半拦地带走了,最后一面就这般仓促地结束。
母亲过世后那几天仿若梦境,我听闻那个男人哭得数次晕厥,又有人说民间也没有进产房陪伴妻子生产的男人,但皇帝不但进去了,还陪着擦汗拭泪,端水递药。
母亲难产过世后,常居的蓬莱殿被封锁,她头七那一夜,我想着日后出阁不便回宫,想拿一件她日用之物当作纪念,又幻想或许能目睹她头七回魂的景象,弥补最后一面的遗憾,于是换上便装,趁夜悄悄前往蓬莱殿。
停灵的大殿有人昼夜值守,但侧殿附近的宫墙有个供下人换班出入的小门,鲜有人知,小时候带宝珠出去探险,不想带太多人时,就会走那一扇门。
等着巡逻的金吾卫离开,我用厚纸拨开角门的门闩,潜伏回到以前的住所。她生产的那间屋子,大部分家具和陈设都被搬走了,室内空荡荡的,连产床也不见踪影,地上仅留着一摊深入砖缝难以擦净的干涸血迹。
东边有一面靠墙的大立柜,柜体固定在墙面上,或许因不便移动,才没有搬走。我打开柜子,从深处翻出一件石榴裙,取走当做纪念。离开庭院时,我在宫墙一角的杂物中看到两盆芍药。
那是内苑培育的娇贵花朵,日常需要精心养护,本来放置在母亲床边作为装饰摆设,如今却被丢弃在此处,无人浇灌,花朵已然枯萎。但奇怪的是,两盆一模一样的盆景,一盆已经完全枯死,另一盆的叶子还留着最后一丝绿意,勉强撑着没死。我走过去查看,发现两个彩釉盆内的花泥湿润程度不一样。
霍七郎“啊”了一声,看向他手里的荷包,小声问:“这土是盆景里的花泥?”
李元瑛点了点头:“如若有人在她去世后浇花,不该只浇一盆。我因好奇,仔细对比,发现一息尚存那盆芍药的花泥中有一股浓重的煎药气味,随手从里面抓了把土,装进随身的荷包里。
蓬莱殿的守卫比母亲在世时更为严密,只耽搁了一会儿,又有巡逻的卫兵经过。其实我身为皇子,被他们发现也无妨,但那一夜不知为何,我心中感到极为慌乱,拿了裙子和花泥便匆匆逃走了。
事后,我也不知道这散发着煎药气味的泥土有什么意义,便向当时陪产的女官和侍女询问当时母亲难产的细节。那时节有资格陪在她身边的,都是她最信任的心腹,奇怪的是,那件事仅仅过去了不到十天,她们又改口称皇帝是听闻贵妃血崩后才进入的产房,比我和宝珠仅早到了片刻。
我想当时会在产房中吃药的人只会是母亲,便去殿中省查看,皇室用药的凭据在那里有详细存档――然而一无所获,最近的记录是两个月前的安胎药。殿中省的宦官和御医们告诉我,贵妃生产前后根本没人开过药,更没有煎药记录。
我深感迷惑,再次向当时在场的人打听,却发现她们一个个被调离原岗销声匿迹,剩下的人更是缄口不言,绝口不提当时流传甚广的陪产故事,并小心翼翼地提醒是我伤心过度记错了。
很不巧,自六岁以后,我说过的每一句话自己都记得很清楚。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失忆。短短十余天,一件众人皆知的公开记忆就这样被篡改了。又过了一两个月,宫中悄悄地流传着一个“血涂鬼”的可怖传闻。传说中一个浑身浴血,满腹怨恨的冤魂在深宫中游荡,每个人都语焉不详,每个人都战战兢兢。”
霍七郎脸上浮现出不忍的表情,低声嘀咕:“不会吧……该不会是……”
李元瑛轻声道:“宫中大多数底层侍女和宦官并不识字,更多人为规避责罚,传递隐秘消息的途径就是编志怪故事,假托鬼神之说。薛贵妃的姓氏,恰好跟‘血涂鬼’极为相似。血涂鬼就是一面镜子,影射了母亲去世的真相。她何以有怨?又何以有恨?
就在这阴森可怖的诡异气氛中,于夫人当机立断,建议我立刻出阁搬出内宫。为了安全,我只能跟宝珠告别,搬去十王宅居住。那时她只有十岁,母亲去世后依然恩宠不减,身边又带着新生的婴儿,因而我一直没有告诉过她这些怪事。”
李元瑛捏着手中陈旧的荷包,陷入长久的沉默。
霍七郎低声说:“倒进花盆的是止血汤,当时屋里正好有一个大出血的人。”
李元瑛垂头拨弄着荷包里的土壤,说:“有个人将她急需的救命药倒掉了,让那盆床边的芍药多支撑了几日,为了清理痕迹,花盆和家具陈设被一并丢弃处理,相关人等缄口不语,知情人一个接一个失踪。那时我太年轻了,手段拙劣,急于寻找真相,没有藏好自己的心思。我越是查,失踪的人便越多,这事比鬼物出没于深宫更为可怖。”
摇摇晃晃的牛车停了下来,车壁上传来一长两短的敲击,似乎已经抵达了目的地。
李元瑛将装土的荷包重新收至怀中,对霍七郎道:“若我今后遭遇不测,你即刻启程回去截住宝珠,不要让她来幽州了。至于真相……她如今的年纪已经足以理解,不过势单力薄,能独自活下去就很艰难了。我不希望她复仇,只想让她知道这些年我在忙什么,为何跟她疏远了。当年她向我哭诉宫中有鬼的时候,我并没有好好安慰,只鼓励她继续练习骑射箭法,给自己壮胆。”
他吁出一口气,定了定神,结束了这漫长而阴森的话题,伸手欲打开车厢。
霍七郎从身后揽住他,搬着肩膀令他回身,嘴唇向他脸上凑去。
“不,此间还有正事,没空再……”李元瑛正要抗拒,她的吻却只轻轻落在额头上。
霍七郎将他眉心的花钿舔下,顶在舌尖上给他瞧了瞧,接着伸手取下,顺势粘在自己额上。
“既然要谈正事,大王总不能贴着这玩意儿下车,会被人绑走和亲的。”她打趣道。
李元瑛茫然怔愣片刻,随即轻笑出声,半是讥讽半是真地道:“任何事,你都能轻轻拂过心间,这当真是一门极高深的功夫。”
霍七郎自豪地笑道:“那是,老七的武功虽然在门派中垫底,这门宽心的功夫却比谁都强,连师父都比不上我。”
她抢先从他身边蹭过去,拎着裙摆跳下车,再伸出手扶他,“所以一会儿轮到我当景夫人了?”
李元瑛望了一眼她脸上的疤痕,垂下眼睑道:“……就算是吧。”
作者有话说:
孝期三年,因此哥哥应该是20岁结婚,前文已改。
第147章
出城时,霍七郎还担心仅有一个眼花耳背的老头儿赶车,护卫力量不够,但下车后却发现袁少伯和宋映辉等武将皆身着便服在外面等候。
透过幂篱垂下的面纱,霍七郎观察周围,见牛车停在旷野中一处夯土台基附近,不知是何朝何代废弃的城垣。靠近夯土台,有一座正在翻修中的观景阁楼,高达三层,大门之上悬着三字牌匾,两侧有楹联。
两名豪商打扮的男子立于阁楼门口相迎,见到李元瑛到来,立刻伏地跪拜。
霍七郎见为首那人身形富态,一张圆白脸,留着半长不短的络腮胡,觉得极为眼熟,伸手将他擒住,拖到阳光下仔细端详。
这一回她记起来了,上次轮休,和宇文让一起外出饮酒作乐时,曾见过此人带着一部假胡须在城中酒楼出没。但那一次已觉得面善,今日应当是第三次相见。
她在脑海中竭力将此人的蓄须形象抹去,终于想起来他是谁――这人就是重阳节从长安而来,为韶王送外刺补贴的内侍省宦官,那时候他还是无须的阉人形象。
从面白无须,到佩戴假胡子,再到长出真胡子来,这就是为什么连见三次才将他认出。太监也能长出络腮胡?霍七郎心中疑惑,伸手朝他胯下探去。
李元瑛大声呵斥道:“放手!你怎的什么都敢摸?!”
袁少伯上前把这圆白脸男人救下,那男子见幂篱后的人身形高大,听声音是女子,但腰间佩刀,猜不出她是何身份,不敢挣扎,仍是满脸堆着讨好的笑容。
霍七郎迷惑地问:“这人不是送外刺补贴来的那个宦官吗?”
看着李元瑛的眼色,男子赔笑道:“小民姓赵名元宝,外号赵酒胡,这胡须乃是天生的,那天是受大王差遣,剃了胡子装作宦官,如今刚长出一半。”
霍七郎更迷惑了。李元瑛带着众属下走进阁楼,此楼外观还搭着架子,内部桌席齐全,已然修缮完毕,是一座恢宏典雅的复古风观景阁。
今日约好的客人们尚未来到,李元瑛落座之后,索性将真相告知霍七郎:“宦官是假的,外刺补贴也是假的,长安那男人再不愿见到我,怎么会良心发现送来补贴。”
霍七郎惊讶地问:“那绢帛到底是谁送的?”
“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