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抹去的负面情绪像淤泥般堆在腹中,冒出污浊的气泡,很快涨到全身,在裴琛没注意到的时候,他已经坠入了永夜。

眼前的视野迅速地黑下去,最后刻在眼底心间的是南霜的侧脸,平静的,恍若不觉的,没有看过来的。

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裴琛通通不清楚。他再次恢复意识时天色已经暗了下去,他一睁开眼就是漆黑的天幕,恍惚了一瞬才意识到他正躺在地上。正想要坐起身来时突然感到脖颈间一凉,有股森森的寒气正抵在那里,该是柄削铁如泥的好剑,即使见他醒转也只是动了一动,却没有要退开的意思。

裴琛不得不保持着姿势不动,他疑惑地转过视线,顺着脖间的剑身向上看去,然后看到了用力握紧剑柄的手,素白的衣袍,和云端面无表情的精致面容。

他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为什么云端会拔剑制住他,心中的第一反应是当年商粲的事暴露了。但脑中还没转过弯来,就听到云端用比之平时更沉了几分的语气开口道:“……琨瑶君、”

她说着顿了顿,淡然若玉的眉眼敛起来,似有几分不忍,但还是低声将事实告知他道:“你入魔了。现下须得……先送回天外天,再做打算。”

裴琛没能听懂她在说什么,甚至觉得云端这般郑重地说出这样荒诞的话来有几分可笑,但没等他的笑意显出来,就听到有惊惶尖利的声音传来:“云中君,他、他已经醒转了,是不是快些将他捆起来比较好?”

这声音分明属于天外天的管事弟子,裴琛一愣,下意识向旁转过了视线。

他看到了一群如临大敌的修士,个个都警惕地向他举着武器,身上多有狼狈,周遭原本平整的地貌也天翻地覆般变了样,处处是坑坑洼洼的坑洞废墟,显出大战过后的凄惨。

裴琛懵懵懂懂举起双手放到眼前,上面血迹殷然,俨然是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战的样子,他却完全想不起来他刚才干了什么。

怎么会呢。

不愿去相信眼前昭然若揭的事实,裴琛努力想找出些证据来证明这不是真的。怎么会呢,他怎么会入魔呢,就算这种难以控制而不分敌我地出手的行为只有魔修才会有,但是他怎么可能会变成魔修呢,他有道心的啊,他有道心的

想到这两个字时,裴琛忽的一愣,随即怔怔抬起头来。云端似是已经没有打算听他说些什么的意思,只低声唤来以楚铭为首的青屿弟子们将他缚了,又仔细加上几重封住灵力的术式,裴琛期间一直毫无动静,像个木偶似的随人摆弄。

直到他被押着站起身来,一步步蹒跚地离开满目疮痍的现场,裴琛仍是没能想通。

道心……他的道心、是什么呢。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在路途中,余光里突然闪过一个女人的身影,宽袍大袖,手持拂尘。

裴琛如遭重击,猛地吐出口鲜血来。

*

看着押送裴琛的修士们离开,云端立在原地,许久才吐出口浊气。

到底是天外天的代掌门,入魔后又全无留手,云端出手却带着几分小心,一番争斗下来费了不少力气。她动了动有些疲惫的手腕,沉默地将非望收入鞘中,久久无言。

她没去送裴琛回天外天,一是觉得裴琛可能更宁愿不要被人看到他那样子,二是还有余下的事项要处理。挽韶站在她身边,叹着气往她手里塞了瓶丹药,嘟嘟囔囔地说着这是补药又要如何如何吃,说了几句又顿住,面上显出几分尴尬,悄声道:“好像过来了。”

云端抬手揉了揉眉心,转头看向正不紧不慢地向她走来的二人。

在裴琛入魔后,众人疲于应对裴琛,原本掀起风波的南霜倒先被晾到了一边。不知她是什么时候带着鸢歌脱离战场的,只是从眼下二人交握的双手来看,想必是已经谈过许多,平了嫌隙吧。

云端的视线在她们的手上停留了一会儿才缓缓上移,鸢歌还好,面上是显而易见的羞涩和歉意,显然对她出门后掀起的这场风波很是抱歉。而南霜就显得与平时无异,像是这漫长的一日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仍一派风光霁月的样子向她点着头。

说不出心头的复杂情绪是从何而来,云端闭了闭眼,迎面收到了鸢歌一叠声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会出这么多事,早知道就留个纸条之类的了,平白让你们操心”

“行了行了。”云端还没说些什么,倒是挽韶先没好气地打断了她,道,“你就庆幸云中君本事大跟那裴琛打架的时候没吃什么亏吧。不然我真的是要把你们两个……”

她说着伸出摊开的手掌,然后无声地握紧了,威胁之意溢于言表。但纵使是鸢歌也自认理亏,只低着头讷讷又道了几次歉。

实际上,若要让云端来说,今日之事虽然始于鸢歌,但实际上要背上更多责任的人

“怎么了?”被她看向的鬼王恍若不觉,疑惑地挑起眉,片刻后又显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笑道,“云中君放心,我们等会儿就会自行离开,就不跟着你回云城了,免得被人看见了给你添麻烦。”

其实心中惦记着的不是此事,云端眸光闪了闪,还是沉默地点了点头。她本就是不爱过多插手他人之事的性子,也没有过多精力再去掺和眼下这一片狼藉,于是权将这一点头当做是道别,转身就打算离开。

但南霜却三两步走上前来挡住了她的去路,见云端冷淡的一眼望来就对她笑笑,指了指旁边,道:“能否借步一谈?”

对南霜并无什么好印象,云端心中多少有些警惕。但对方比她多活这许多年,拿捏起人来更是一把好手,只轻轻松松一句话就让她跟了过去。

“是有关商粲的事。”

*

二人前后来到偏僻处站定,云端面上不显,实际上一路都心头忐忑,掩在袖下的手都不自觉地攥成了拳。

南霜将云端的样子悉数看在眼里,心中生出几分感叹,也没卖什么关子,干脆地开口道:“我之前说那些话想迫你放弃,是商粲让我说的。”

寥寥几个字却如轰鸣般震彻云端的脑海,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急急看向南霜,却在开口前被对方泼了盆冷水:“不是最近的事,是两年前,大概是在鬼界通路刚打开没两天的时候吧,她送了只纸鹤过来。”

“那信我身上没带着,毕竟我本来也没打算把这些事告诉你,”南霜轻描淡写地说着,懒懒往边上一倚,“但我现在心情挺好,又确实给你添了麻烦,所以总得给你交个底。”

她不动声色地扫过云端在几息之间变得苍白的面色,仍继续说道:“简单来说,她信上的内容就是说……如果几年之后你还没放弃的话,那她就需要一个恶人。”

“角色安排的倒挺顺手,”南霜唇边泛起不知缘由的笑意,“还说没什么东西能给我当报酬了,但我后来想想,帮她个忙也可以,反正是她打开了鬼界上来的通路,算起来我也该对她道声谢。”

“事情我都说了,我劝你还是”

她还想继续说下去,云端却抢先一步抬手打断了她,脚下退开几步,冷声道:“胡说。”

没去点破云端有几分虚浮的脚步,南霜笑了笑,将目光投向远方。

“今日之事,你也看到了。”南霜声音淡淡,透出几分事不关己的薄情,“我觉得,谁都不想看云中君走到那样的末路吧。”

她说着垂下眼帘,平淡的语句像无形的剑刃般向云端刺去:“云中君是个聪明人,该能想到的,商粲在写那信的时候,一定就已经做好了以后都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的准备。”

话说到这里,南霜自觉已经足够了,她此刻心情确实很不错,也不打算再对失魂落魄的云端做什么雪上加霜的事。

就算她听了商粲的话来走了这一遭,但南霜仍然不知道商粲葫芦里在卖什么药。她本也是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性子,只是对什么新鲜事都有几分兴致,来得快去的也快,而这两个人之间

其实也不算什么新鲜事,爱而不得这种事,哪里都有可能发生。

这话说的是谁呢。

南霜皱了皱眉,不知是不是因为于心不忍,在离开前还是留下了句话:“……不管怎样,商粲确实没来鬼界,我没见到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