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之中, 拜尔诺玛面露歉意。

“但我实在不愿见到风沙漫过绿洲。”

这是西部地区的一句谚语,含义类似于“明珠蒙尘”,这句话还是萨卡提乌斯教给他的。

“其实我只是立足于朋友的推论, 结合自己近段时间的观察,才提出了这个听起来天方夜谭的结论。我无法确定这个结论的正确性, 只能像这样诈您一下了。”

拜尔诺玛这几晚回看了壳之前交给他的写在小木牌上的论文初稿, 这家伙太社恐,根本不可能在学术会议上靠自己开口汇报,所以他的材料通常都是直接私下转交给拜尔诺玛,具体的交接方式是塞在一个秘密的狗洞里。

可谁说狗洞里长不出好论文呢?

若真像壳在论文中大胆预设的那样,遥远的传说其实是遥远的历史, 艺术加工的故事人物其实是真实存在过的生灵,那么能够掩埋历史、虚无其面貌、扭曲其本相的东西……拜尔诺玛只能想起一种。

又是那些卑劣的神吗?

如果真的如此,眼前的白驼王就是他们的同伴。

另外, 《沙之翁与六色石》的故事太过古老,发生在比神代更久远的时代, 那时【永恒】应当还高居穹顶,众神表面和睦, 暗藏祸心。眼前的白驼王, 其古老程度, 几乎胜过大陆上除神和大精灵之外的一切生灵。

兽瞳闪动, 拜尔诺玛眸底流露出不忍的神色。

“若真是如此……您……您难道……”

他眼中似乎倒映出一头头戴金冠的白驼兽, 白驼兽在沙海上缓慢行进,晨光、夕阳与星星竞相为它投落光明。它只是走着,孤身一个地走着, 仿佛要孤独地走到时光尽头。

“您难道从昔日古国覆亡开始,穿越神代的阴云, 蹚过神战的烽火,再跨越难得太平的三百年,一直不停地转世轮回,直到今日吗?”

何等孤独的旅程啊……

白驼兽垂下浓密的长睫毛。

它能感受到话语中的怜爱、惊讶以及敬重,这让它心生触动,淡化已久的委屈似乎也轻微泛起,它缓缓点头。

“为什么?”拜尔诺玛忍不住追问,“为什么?为什么会一直这样轮回?是您自己的选择,还是……谁残忍的手段?心灵在这样一场看不见尽头的长旅中,真的承受得住磨损吗?”

他的追问难得急促,简直有些失却妖精的体面。因为,看着眼前的白驼王,拜尔诺玛实在不能不想到古尔威。

他之前向古尔威询问,以做最后的判断,在那句例行不变的“吃了吗”的寒暄之后,他紧接着问

【拜尔诺玛:古尔威,这世上有没有别的轮回?】

【古尔威:?】

【古尔威:!】

他先是回复了一个问号,接着飞速地又回复了一个巨大叹号。这样的答语实在令人迷惑,拜尔诺玛还在从语法学层面研究这两个符号的含义时,寡言少语只读不回的古尔威已经发来了第三条消息。

【古尔威:给我等着!!!】

到底是什么意思?老友一如既往喜怒莫测,难以捉摸。

不过从这么激烈的反应看,看来真的可能有别的轮回,不然古尔威肯定会只读不回。可是这样的话,拜尔诺玛反而愈发疑惑了,得到【轮回】神格的只有古尔威,白驼王这又是什么情况?

他迫切弄清一切,想要……为他的老友弄清一切。

身为未雨绸缪绸缪再绸缪者,拜尔诺玛一直在担忧着老友的前路。

虽然古尔威现在表现得疯狂又快乐,可是【轮回】本身就是极为残酷的权能,古尔威还一直在过度使用。那句定期的“吃了吗”,里面全是拜尔诺玛的担忧,他很担心老友会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发生意外。

他更害怕老友有一天会不堪承受,自取灭亡。

白驼王轮回至今,思维依旧清明,如果能得到白驼王的经验,那么……

白驼王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回转过身,默默找了一处避风的地方重新卧下来。拜尔诺玛静立原地,没有催促,好半晌,他才听到有疲惫沧桑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已经无所谓了,这些问题的答案都不再重要。】

【什么转世轮回啊,在诗人的歌谣中很是动听,其实不过是一次复一次虚无地重复着痛苦。我现在之所以没疯,恐怕是因为在每次轮回的一开始都没有记忆,只是作为一只天真懵懂的白色小驼兽逐渐成长,跟随驼兽的大群在沙海上游荡。】

【只是在某个时刻,我会想起一切,最终因为不能承受这份灭顶的痛苦而日渐衰弱,最终死去,这样的痛苦我已经重复了几千次。】

白色驼兽转动头颅,眼底是蒙蒙的灰色。

【我的轮回,就像曾经太阳古国的覆灭一样,就像一把沙,风一吹就四散了,我以为这是……毫无意义的事情。】

它否定了自己的当下,也一并否定了自己荣光的过去。拜尔诺玛看着它重新俯卧,像在对什么看不见的存在折腰低头,让白驼王无限轮回的这一手段,可真是熟悉又残酷。

在极致的折磨之中,它甚至不得不选择屈服于加害者。

可是,此时站在白驼王面前的,恰是对那些高高在上的加害者而言最棘手、最麻烦的刺头集团的头子,他熟悉那些凶恶卑劣的手段,更在涕泗横流的恐惧乞求中,手刃过那些世界里的渣滓。

换句话来说,拜尔诺玛有丰富的斗争经验,他还善于诱导别人开始斗争。

“怎么会是毫无意义的呢?”

他说。

在那些群青色的记忆中,孤清崇高如妖精王庭之上,沙之翁与其伙伴们的故事也在传唱。眼高于顶的妖精们亦将那段传奇选入书库,以传说为鉴,警戒自身。

后来拜尔诺玛举起反旗,再一次来到这片披覆黄沙的土地,第一个浮现在他脑海之中的,也是这个闪烁着宝石之光、精彩绝伦的故事。

他将这个故事讲给同伴们听。

既然是故事,每个人听后的感悟总会有所不同。

莱茵若有所思,捡走了其中赤色的玫瑰石,说老婆的颜色可以让他获得勇气;弗尼尔捡起那颗绿色的翡翠,翡翠的光色辉映祖母绿的兽瞳,他说身为兽人族,这故事他已听过千遍;龙摇动带鳍的尾巴,勾走了黑色的黑曜石,他将与黑曜石曾经的主人一样,做坚壁,做护盾,发誓捍卫他的战友与挚友直至倒下……

拜尔诺玛则拾起紫水晶,雍容高贵的颜色,是智慧,是身为领袖的责任。而他的掌心握紧又松开,紫色的水晶就变成金色,他把这枚金色宝石交给他心爱的弟子继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