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人带来吧。”
元琅几不可闻地叹了声,想了想又说:“让薛彦之先开一副安神汤送过去。”
钟祺垂下眸:“臣明白。”
昏时,云英照常喂裴晏服过汤药,炭盆积灰烧不旺,她便端去庭中清灰。
再回来时裴晏已昏睡过去,不省人事。
脉象并无大碍,像是中了迷药。
云英略一思忖,走出小院,打开门,钟祺揣着狐皮手捂含笑看着她,俨然等候已久。
云英眉梢微挑:“常侍郎怎么空手而来?纵是地牢里的死囚,也该吃饱了才上路不是?”
“陛下要见你。”
云英下意识回头看了眼,钟祺又道:“放心,裴詹事醒之前,我会送娘子回来。”
银辉映雪,明如白昼,显阳殿内却只点了一盏灯。灯火昏黄幽暗,映在元琅脸上,半明半晦。
他曾经很想见一见这个女人。他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狐媚,令安之丢了魂失了智,要抛下一切去做个布衣。
可当钟祺的身影遥远出现在殿外,当她走入殿中,站在他脚下,仰头似笑非笑地睨着他时,他突然就后悔了。
他不想见了,也不想知道了。如果可以选,他这辈子都不想看见这个女人。
云英再次踏进显阳殿,高台上的天子已不再是那枯槁等死的废人,却又好似有着差不多的神色,目光如蛇信般舔舐着她身上每一寸。
她只觉得恶心。
“要动手就赶紧,别指望我会求你。”
“放肆!”
钟祺厉声呵斥,命她跪下。
“这世上岂有老子跪儿子的道理?”
云英笑了笑,眉眼弯弯,沉嗓却是先帝的声音:“是吧?孤的好儿子。”
钟祺大惊,赶紧出去命守在殿外的宗子军都再退远些,殿中仅留下了卢湛一人。
元琅面色无改,从身旁拿过一卷帛书扔到云英脚边。
“我想与你做个交易。”
云英犹豫片刻,捡起来草草看了一眼,神色骤变。
殿下还活着……不仅如此,这休战的帛书上,她竟是与城池银粮并列其中。
“我就说嘛,殿下文韬武略,岂会输给你个阴险小人。”
元琅不接她的挑衅。
“刘舜为了自己的私怨,勾结柔然,无端挑起战火。难得他顾念旧情,你若能好好把握,将他除去,于黎民、于苍生,都是一件功德。”
云英卷起帛书:“这么大的功德,你自己怎么不要?他既是挟私报复,你不是更该为了黎民苍生,自戕谢罪?”
元琅淡然道:“我若死了,世道只会更乱。”
云英转眸瞥了眼五步之外的卢湛,忽地朝他扬起帛书。
视线挡住的瞬间,她飞身扑上前,左手擒住元琅的衣襟,右手从发间抽出竹簪。
裴晏过去送她的那根木簪已随船沉入东海,拜过天地,他便在院中削竹又做了一支给她。
卢湛没想到她会突然发难,待他追上来,簪尖已抵上了元琅的咽喉。
“这世上离了谁,都是日照升月照落。”
云英骑坐在他身上,垂眸勾唇。
“反倒是你们这些骑在人身上吸血的狗东西都死干净了,黎民苍生或许才能真正活出个人样。”
“我死了,当然是日照升月照落。安之说你明义晓理,是他的明灯,原来他就是被你这些天真的鬼话诓得失了智。”
元琅抬手示意卢湛退下,泰然笑道:“有人的地方就有三六九等,无论赢到最后的是谁,都会变成我,却又未必比我做得好。你若不信,大可以杀了我,看看这世上会不会多出千千万万个同你一样关在羊圈里等死的人牲。”
云英敛容道:“裴晏告诉你的?”
“我不需要他告诉我。”
云英冷哼一声:“那你可高看我了,我只是个卖皮肉的,不是什么圣人。横竖都是一死,殿下待我不薄,我凭什么帮你?你连亲舅舅都骗,我又凭什么信你?”
“你只能信我。”
元琅笑道:“刘舜从来只信他自己,他麾下并无可担大任之将,元昊或许算个将才,可惜也死在你手里了。只要刘舜死了,叛军必会内讧,这仗或许也能少打几年。我答应你,待战事平定,四海升平,我便放安之去他想去的地方。”
云英忽地松了劲。
“我死了,他不会独活的。”
“那便你的事了。帮也好,不帮也好,我都会送你去夏州。我也不是指望你,这世道好不容易安定了十余年,没有人想再回到过去的日子,柔然也断不会是白白帮他的。民心所向,刘舜兵败是早晚的事,只不过……”
元琅顿了顿,微微低下头,掩住渐深的眼眸。
“我与安之相交多年,我想给他一条活路。你若贪生怕死不愿意,那就当是他看走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