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甜苦的热咖啡下了肚,希灵的身体得到了一点补给,身边又坐着个小亡命徒似的小桐,她渐渐镇定下来,唇上那抹假笑就越发假得肆无忌惮了:“表哥如今重新得了自由,舅母一定高兴极了吧?”

何养健望着希灵,脸上忽然显出了认真的神情:“她死了。”

不等希灵回答,他继续说道:“她卖了家里的房子和庄子,想用全部家当赎我出去,结果被人骗去了几十万,一急之下,心脏病发,死了。舜敏为了救我,嫁给了一个恶棍,嫁了不到半年,也被那人失手打死了。剩下舜华一个人流落在外,如今没有音信、不知死活。”

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的注视着希灵,声音很轻:“表妹,我现在是,家破人亡。”

希灵歪着脑袋,一挑眉毛:“可怜啊,表哥。当初你英姿勃发前途无量,谁料到后来会有这么一场大劫?这也正是”她微微一笑:“人算不如天算呀!”

何养健点了点头,然后说道:“表妹,记得在我入狱之前,你曾对我海誓山盟情深意重……”

不等他把话说完,希灵抢着笑道:“表哥不要笑话我了,我这做了人家姨太太的人,又怎么高攀得起表哥你呢?”

何养健凝视着希灵,目光越来越冷,从冷火变成了寒冰:“所以,你就要置我于死地,对不对?”

希灵刚刚低头喝了一口咖啡,此刻听了这话,她抬眼注视了何养健,同时嘴角微翘,露出了一个得意而又险恶的笑容。阳光虚化了她的面部轮廓,她只剩了弯眉长睫红唇,看起来正是个欲显未显的邪灵,要在光天化日之下作祟。

抬手拉拢身边窗帘遮了阳光,她在阴影之中恢复全貌。在何养健的眼中,她这一回,真是彻底的现了原形。

手按餐桌站起身,他垂下眼帘,对着希灵最后说道:“代我向陆克渊问好。我想我和他,也一定还有再相见的机会。”

说完这话,他转身要走,可走出两步之后停下来,却又彬彬有礼的回头说道:“险些忘了,我应该向你和陆克渊补一声道喜。”

希灵用小勺子有一搭没一搭的搅着咖啡,手托着下巴仰脸笑道:“多谢,可惜呀,大哥今非昔比,没法子和我们同喜了。”

何养健对着希灵又一点头,然后头也不回的走出了餐车。希灵盯着他的背影,同时从鼻子里呼出了两道凉气。

小桐起身坐回到了她的面前,低声问道:“他是不是你的那个什么”

“对,就是他!”

“你和他也好过?”

希灵哼了一声:“好什么好,不过是玩玩而已。只许男人玩女人,不许女人玩男人吗?”

小桐皱起了眉毛不但眉毛皱着,连鼻梁都聚起了细纹:“你怎么这么不安分啊?以后你可不能这样了!”

“你懂什么?再说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我是个自由人,现在我可是陆太太了。”

小桐听了这话,倒是沉吟了一下:“要是遇到好的,也行。”

希灵当即一瞪眼睛:“你呀?”

小桐不甘示弱,和她对着瞪眼:“对,就是我!我就是好!”

“好你个大头鬼!喝你的橘子水吧!这一路你给我打起精神来,没听他说吗?我害得他家破人亡了呢!”

“那你还有心思笑?”

希灵的黑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显出了不好惹的蛮横相:“要不是听了这个好消息,我还笑不出来呢!”

小桐咕哝道:“坏女人。”

希灵轻轻一拍桌子:“知道我坏,还跟我上头上脸?”

小桐一翻白眼:“我也是坏男人!”

希灵正在喝咖啡,听了这话,当即一口咖啡喷将出去。慌忙用餐巾捂嘴咳嗽了几声,然后她情不自禁的对小桐做了个鬼脸。小桐红了脸,一时间无话可说,只好端起玻璃杯,猛灌了一大口橘子水。

希灵笑归笑闹归闹,但是在接下来的旅途中,她不许小桐离开自己半步。头等车厢中并没有何养健的踪影头等车厢里没有他就好,横竖等到火车到了奉天,她就算是回了自己家,不怕何养健敢偷袭自己。

至于何养健如今以何为生,她倒是不甚感兴趣。在她心中,这是个“过去”的人了,既没有意义、也没有价值了。她纵是有精力,也不会放到他的身上去。

第136章 人山人海(三)

希灵下火车时,加了无数的小心,生怕何养健会在这个时候使坏报仇也不用他大动干戈,只要他冷不防的推自己一跤,就够自己受的。

她小心,小桐更小心,恨不得把她揉成一团揣进怀里去。她坐上洋车往家走,本来小桐也该再给自己叫一辆洋车,然而顶着火盆似的大太阳,小桐让行李坐洋车,自己跟着车夫在希灵的身边跑。希灵举着小阳伞,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不耐烦的问他:“热疯啦?你这么跟着我傻跑有什么用?”

小桐没理她,心想万一洋车翻了呢!洋车要是翻了,有自己在旁边,一把就能把她从车上拎下来。

小桐像匹小马小驴似的,喘着粗气甩着热汗,把希灵护送回了家里去。他俩到家吃喝休息,姑且不提,只说何养健在二等车厢里排着队伍下火车,到了月台上,他举目眺望了一番,如他所料,没有看到希灵。没有看到就没有看到,他这一回另有任务在身,本来也不是为了寻仇而来的。

他走出火车站,找了家旅馆住下,旅馆并不高级,房间和被褥都是马马虎虎,但是对于平民旅人来讲,也就足够安身过夜。何养健在经历过了监狱岁月之后,就感觉生活中没有什么艰苦是不能忍受的了。况且旅馆马虎,房钱也一样马虎,他现在是一无所有的人,能省下一个子儿,算一个子儿。多省下几个子儿,就够吃顿饱饭的平白无故的,谁会白给你一顿饭吃?

先前的何养健从来没想过一顿饭也会有价值。现在他明白了,饭真是了不得的东西,一顿不吃饿得慌,几顿不吃,人的尊严和志气就都没了。

在旅馆内洗了把脸喝了杯茶,他把周身上下打扫干净了,然后提着一只牛皮公文包出门,去拜访某某将军。将公文包里的一封信和一张支票双手奉到将军面前,他算是完成了一桩差事。静静的坐在一旁,他等将军指挥秘书写出了回信,便把回信仔细放好,然后彬彬有礼的告辞退出,回旅馆去,吃了一顿客饭。

提防着臭虫和跳蚤,他浅浅的睡过一夜。起床之后乘坐最早的一列火车南下,他回到了天津。

从奉天到天津,路途有限,而大小车站的数目无限,何养健在火车里坐了个昏天黑地,到达天津之时,已是翌日的下午。他现在在天津也有个小小的住处,算是他一个人的家,匆匆回家洗漱了一番,他胡乱吃了几口东西,便拎着公文包又出了门。

这一回,他步行到了白公馆白子灏公馆。

对于白宅的门房来讲,他算是一张新面孔,但还不是完全的陌生。听差迎出来向他笑了一下,他便开口说道:“白先生现在方便见客吗?”

听差问道:“您是何先生吧?从奉天回来了?”

何养健也点头笑了笑:“是,回来了。”

听差一边请他进门,一边说道:“老爷八成是起来了,您等着,我打电话进去问问。”

白宅的门房里都安装有电话机,线路铺进内宅的各个房间。听差抄起听筒做了一番询问,末了对着何养健说道:“起来了,让您直接进去就成!”

何养健道了一声谢,然后迈步走向公馆深处。绕过一重房屋,他掀帘子进了正房,房内一片阴凉,角落里嗡嗡的转着一台电风扇。午睡刚醒的白子灏歪在一架大罗汉床上,一张嘴大张大合,正在咯吱咯吱的咀嚼冰块。看见何养健高高大大的走进来了,他懒洋洋的含着冰块打了个哈欠,并没有要搭理对方的意思。

于是何养健先开了口:“我是下午刚下火车,先把回信给您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