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刻仔细观察着于余的雷池,敏锐地发现他漠然的面容上睫毛微微动了动,整个人好像有了点反应,登时喜上心头,忙不迭地诉起苦来。

从自己早早就起身准备泡发的珍贵药材,到一点点动手筛选上好的粳米,再到辛苦蹲守在小灶边看着药粥炖好,怎么夸张怎么来。

说到最后言辞之恳切委屈,竟不是本朝至高地位的皇帝,而是为了心爱之人甘愿煎熬个几天几夜的苦命之人了。

于余听着听着,面上渐渐有了表情,雷池说到激动时,就要抬手将这碗珍贵的粥倒掉,他一边起身一边偷眼看着于余道:

“小鱼不用它,想必是我第一次熬的不够好,我再去准备便罢了,就算是让我熬个几百次,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罢了,”于余勉力直起身子,淡淡说道:“给我吧,我喝了它就是了。”

这话一出口,在雷池耳中简直犹如仙乐一般,他立刻转过身,讨好地用勺子将药粥舀起,将将要送到于余嘴边时,于余侧脸避了避,将脚腕处的金链向着雷池抬起道:

“把它解开吧,要真是为我好,就别这么锁着我。”

“可是――好好好,我马上解开!”

雷池刚犹豫着不想做,见于余双臂并拢,一副又要封闭自己的样子,只得妥协地取出钥匙,一边开锁一边不忘嘟嘟囔囔地嘱托于余:

“小鱼,我给你解开倒是可以,但你不能再出宫了,现在朝中形势很混乱,你一直待在我身边才安全。”

于余默然不语,见那条日日锁着他的金链,连同鎏金铃叮当声中滑落在地上,方才松了一口气,抬手端过甜白瓷碗,将入口即化的粥慢慢咽了下去。

亲眼看着于余愿意用膳的雷池,本想着这一次就结束了,却不曾料到离了床帏的少年只是正常饮食走动,问话的时候偶尔应答一两声。

以往对待他的温柔宠溺却是全然不见了,见到他故意撒娇扮痴也只是淡淡一笑,略强硬点就将脸一低,前所未有的冷遇让年轻的皇帝心里急得不行,一时间又想不出办法。

一日日下来,消瘦的不只是于余,雷池脸上的婴儿肥也消失不见,青涩飞扬的眉眼逐渐成熟,整个人彻底褪去了最后一丝稚气。

玉兔渐渐洒下清辉,这天于余即将安寝,掌事的李太监恭敬地进殿请安,随后一脸忧心地向于余透露,陛下下朝后,就孤身一人在凝华阁饮酒,已是过了数个时辰。

夜深露重,周围内侍跪着劝了好久都没有作用,身为掌事大太监亦是左右为难,只得恳请于余前去劝慰一番。

于余心里略带担忧,披上白色轻裘便跟着内侍前往高处的凝华阁,推门而入后太监们纷纷退下,他抬眼便见着面色绯红的少年靠坐在栏杆边上,猎猎风声带起凌乱的长发。

桌案旁边凌乱堆着酒瓶,雷池手中持着金樽,正仰着头大口吞咽琼浆。

“陛下……你少饮点酒罢。”

于余伸手按住金樽,低低地劝说着显出醉态的皇帝,雷池顿了一下,抬眼见到是他,手中一松,酒樽当啷掉落在地。

他不管不顾地一把抱住于余的细腰,略带下垂的圆眼湿漉漉地盯着他的脸:“小鱼,你来了……”

不等于余回应,他又委屈地将头埋在于余的腰腹处,声音带着点伤心:“你都不喊我小池了,为什么,你不要我了吗?”

于余被他整个抱住挣脱不得,鼻尖满是清冽的玉泉酒的味道,略僵的身子软了下来,他坐到旁边的几凳之上,双手回抱着少年挺拔高大的身躯,低声安抚道:

“你喝醉了,我们回去休息吧,这里吹风吹多了对身体不好。”

“不!我没醉!我知道你还生我的气!就是因为那个废物的事,你心疼相父觉得我不该这么做!”

雷池用力勒紧双臂间的腰腹,将头埋的更深了,过了好一阵子,闷闷的声音自于余的怀中传来。

“你总是心疼这个心疼那个,为什么不心疼心疼我呢。”

于余被他勒的腰间一疼,蹙起眉正想说话,雷池却带着醉意自顾自地说着:

“是了,因为我没跟小鱼说清楚,他不知道那个时候的事情――”

少年抬起头,脸上浮现出痛苦、怨恨、无措,种种复杂情绪快到于余都来不及分辨,终于下定决心对着他说:“小鱼,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故事的前半段,于余年幼的时候便耳熟能详,那是上一代的厉帝,因为性情懦弱昏庸,大肆兴建土木征召??美?人??,不理朝政横征暴敛,致使满朝文武怨声载道,最终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

他被叛逆活活烧死在行宫之中,连带着三子二女,无数嫔妃葬身那场汹涌的大火,而被遗忘在皇宫角落,厉帝唯一逃脱的子嗣,被朝中的世家找寻到,推举为下一任的皇帝。

然而,现实却并不是民间流传的那般正大光明,世家为了能够完全把控住幼小的皇帝,首先想到的,就是将从小抚养他长大的乳母抓住错误逐出宫去,自此那位乳母便消失无踪。

小皇帝的周围全部安排为世家挑选的伴读和侍从,以陆氏为首的几大家族更是借着机会,在朝中大小官职上安置了无数族人。

“那个废物就当过我的伴读。”

雷池回忆着年幼之时受到的欺凌,眼里闪过一丝厌恶:“他嫉妒相父偏爱于我,自见面之日起就不停找我的茬,而他的好大哥,更是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背地里不知下了多少黑手。”

一个是毫无根基的弱小皇帝,一个是世家之首的相府兄弟,皇宫中那些年纪小小的伴读,天然便知道自己该选择哪一边。

雷池那时受到的明里暗里的欺负,就连陆远都看顾不到,不,不如说陆远越是关心爱护他,他受到的谩骂殴打就越多,偏偏他又抱着极高的自尊心,宁死也不向陆远吐露一个字,小小年纪身上便伤痕累累。

天真年幼的雷池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恶意中迅速成长起来――怀着对世家的彻骨恨意。

于余越听越是心惊,他看着雷池含着笑吐出那些话语,表情扭曲而不自知,心里不由得隐隐作痛,主动伸手抚了抚少年鸦色的发鬓问道:

“所以,你才会对陆家二公子做出那样的事情?”

雷池却摇了摇头,带着一丝痛楚地看向于余:“不,我是恨他们,可是我那个时候还没有这么想过,因为相父,我不能……”

他苦笑出声,伸手将于余温软的手掌按在脸侧:“小鱼你会笑话我吧,就算被夺走乳母,被欺负到那种地步,我只是想着报复其他人,唯独对陆氏一族,我没办法下手。”

“有时候我会恨相父,恨他为什么不利用我,为什么要将全部的心血都交付在我的身上,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

“也会恨我自己,明知道他是世家之首,是作为皇帝的最大阻碍,为什么会天然地对他有亲近之意,为什么不狠下决心,为什么会害怕他失望――我就是,没办法下手……”

少年皇帝一直勾起的嘴角放了下来,英俊的脸上一片空白,他迷茫地喃喃自语,像是完全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矛盾。

于余安抚地将雷池的肩膀搂在怀中,心里悄悄给出了答案。

因为你们是舅舅和外甥,你和他血脉相连,即使在这个世界,也会不由自主地互相亲近――就如同我和你一样。

与此同时,他也终于确定了另一个人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