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曾经想过,是不是跟许如意说说,可她一是不知道怎么开口,二是不敢,她怕她太麻烦,许如意不要她了,即便现在还得给钱,可她不想回去。

日子就那么过,她那些兴冲冲,那些憧憬都在一个又一个月被拿走了绝大部分工资,而

变得平淡,她想也许就这样吧,她不过就是个普通人,能有什么办法呢。

改变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大概是他们的手推车要上广交会了,可那会儿他们推广的太成功了,手推车又很受欢迎,仿佛在顷刻之间,全国到处都有仿制品,他们可不如燎原厂的产品精致,质量好,但是也能模仿个七八成,外加价格便宜,抢了燎原厂不少市场。

那会儿张转男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知道了广交会的重要性,也知道保护知识产权的重要性,还知道了外国对知识产权有多重视。她虽然不言不语的,但心里替厂子,替许如意着急,你说如果不管吧,那他们厂根本不可能卖出去产品,要是伸张自己的权益,那不是被戳脊梁骨。

她那会儿特别愤恨,她感觉这事儿就像是她家的事儿一样,明明是她妈欺负她,压榨她,可她却无处说理去,她跟别人说,我妈对我不好,人家说那是你妈,她跟别人说,我在家什么都干,人家说那是你妈你帮帮怎么了。她跟人家说,他们拿走了我所有钱,他们不给我吃喝不让我穿暖,他们和我弟弟还打我,打的特别狠,人家说,那是你亲妈,忍忍吧。

这世界上怎么有憋屈的事情呢。

她真觉得厂长跟她一样,是没办法的,里外都是吃亏,她都难受死了。

可她没想到,厂长居然有别的办法,她一方面收集他们的产权,给他们甜头吃,给他们希望,甚至还说服大领导,建立了产权运营中心,一方面又给他们国内授权,只是不准上广交会而已。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么难的局面,被许如意三下五除二完美的解决了,人家非但不生气,还处处念燎原厂的好,还积极主动地为产权运营中心宣传。

她简直不敢置信,原来还能这样?

她的心终于又热起来,原来她没有走投无路啊,只是她方法不够,只是她没有想出来而已。

随后,他们又去了春交会,他们的锅炉终于要上了,可是他们家锅炉显现不足,上过锅炉报的,当时可是臭名昭著,她也愁,但是这次,却没有手推车那次那么担心了,她知道,他们家厂长肯定有办法。

果不其然,厂长的营销策略简直让人大开眼界,她参加工作早,16岁就进厂了,如今都工作了9年了,说真的,从来没见过,哪家厂子能把客户分析的这么透彻,能将服务做得这么周到。

广交会他们还没启程,只听了动员会,她就确定,这次燎原厂错不了。

但她惊讶的,不仅仅是这样,许如意有本事,这是全南河省都知道的事儿,说不定全国制造业也知道一些,但是,她这次看到了另外一面,春交会第一天,他们厂来了个开门红,所有人都在恭贺羡慕,许如意干的是什么事,她告诉所有人,你们来我们这里,我教给你们怎么做。

那一天,许如意站在昏暗的灯光下,没有后世那些漂亮的舞台,也没有麦克风,有的只是老板娘匆忙拉出来的电灯泡,可是她觉得许如意在发光。那种光芒让她陡然发现,自己想成为什么样

的人,她眼前不就是有着最好的榜样吗?

那天她就做了个决定,我要变成许如意那样对社会有贡献的人,可以去分享去帮助别人的人,而不是被父母兄弟控制的,一个明明已经充满了厌烦,却因为种种借口而不得不妥协的人。

为了这个妥协,她这一年在干什么,她明明愤怒却不敢和任何人讲,她每天都困在这里面,根本没有精力去多看看榜样,多看看世界,她在干什么呀?大好的年华,全夏国最好的岗位,她在干什么呀!

从粤东回去,她干了第一件事,就是跑到了厂里的户籍科去迁了户口她家都是农村的,来的时候是临时工,所以没法迁户口,可是她通过管理培训后,进入办公室,就已经正式职工了,不过家里不让她迁走,为的是以后好落张承根的户口。

但现在,这是她自己挣下的,凭什么要让给别人呢。

迁户口是不容易的,必须要家里的户口本,不过张承根根本想不到她会干什么,给他了两块钱就拿出来了,办理的时候,她就顺便改了名字,原先她叫张转男,意思是他家不想要女孩,所以下一胎转成男孩吧。

但现在,她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张超男。

而现在,她还没有这个觉悟,她唯一所想的是,我要超过这些“根”们,我要比他们强。

这事儿倒是没有很快暴露,农村人谁没事干拿户口本,而是发工资又过来要钱了,可这次,现在的张超男不再害怕了,她甚至还主动问询了许如意,会不会有意见,果不其然,他们家厂长说的跟她判断的一样厂长从来不会支持无理的人,她听到后,其实背过身去苦笑了一下,笑她自己,居然那么胆怯,他们的厂长明明是那么的开明,明明不断帮助她教导她,她怎么能不敢说呢。

那天吵得很厉害,王美霞在听到张超男以后一个月只给五块钱的时候,直接上来要打她,她那个弟弟也跟着上来要踢她,可她早就准备好了,保卫也都叫来了,没等他们近身,就被拽住了。

王美霞打不了人,就坐在宿舍楼门前嚎啕大哭,骂她顶替了家里的工作,却不给家里钱,是个没良心的玩意,说她这种人怎么跟着厂长跑,她一定要去告诉许如意,不让她干了。

这就是威胁。

原先的张超男可真怕啊,可她现在不怕了,她大声地说:“姑姑生病的时候,你根本就不管,是我伺候走的,我整整伺候了三年,拉屎撒尿洗澡喂饭都是我,你们还借此拿走了姑姑的工资。是姑姑看着我可怜,让人替我办了顶替,跟张承根根本没关系。”

“我工作后整整8年全部工资都交给你,我已经尽孝了,是你们太过分,连一双过冬的棉鞋都不给我买,一件棉衣都不给我,我才搬出来的。”

“我并不是一分钱都不给你,每个月五块钱在农村已经很多了,我们村没有哪家孩子一个月给五块钱的,如果你们不愿意要,那就一分不给。”

“至于你要告诉我们厂长,随便你,但你知道,你们有多过分,我有多委屈,我们厂长绝对

不是个和稀泥的人,我可以告诉你,你告是没用的,因为我行得正做得直,我的工作也完成的良好。不过,你但凡告了,这五块钱也没有了。”

“现在,”她冲着保卫说,“你去吧,我们厂长就在加班呢,去啊。”

这是第一次,她反抗了,她同样以为会很难,所以说话的时候手都在抖。

她不知道的是,她那时看起来有多狰狞,那模样落在了王美霞眼中,如何敢再闹,那形象落在了旁边看热闹的人群中,不少女孩都想为她喝彩。

王美霞显然是不敢惹她了,不嚎了,她瞪了她一眼,骂了一句死妮子,然后就伸出了手:“五块钱呢。”

张超男这才知道,她赢了。

她直接从口袋里掏出钱,扔到了她手里,她不知道什么感觉,就是觉得自己很轻松,从来没有那么轻松,仿佛肩头上压着的大山都没了,她可以飘起来,她知道,这不过一次,王美霞以后会不停地想办法要钱,那又怎样呢,她赢了这一次,她再也不会惧怕她。

甚至,她还说了:“对了,妈,我通知你一声,我改名了,我不叫张转男了,我叫张超男。超过男人的意思。”

王美霞顿时就愤怒了,她大声地咒骂:“你凭什么超过你弟弟,你算什么东西超过你弟弟,你就是个没人要的……”后面的话实在是太难听了,保卫直接将她叉了出去,张超男一边道谢一边说:“王大哥,他们都不是我们厂子的人,以后我想见他们,会回家去看的,他们就不用进来了。”

她过去同样以为这个很难,但其实这就是工厂保卫科的职责啊,王大哥根本没磕巴,直接应了:“好咧!”

张超男那天一战成名,她本身就因为是厂长助理而知名,但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她跟自己亲妈决裂了。

而且,她的工作照旧,甚至许如意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声地叫她:“张超男,你这名字改得挺好!”

有人说她得意忘形,没大没小没家教。但事实上,无数的人支持她,在这个八十年代的夏国,有无数招娣盼男们,她们心中抗拒却又不敢反抗,只能默默地忍受着。可现在他们知道了,是可以反抗的。

燎原厂在1982年的夏天,有过一阵从来没有的改名潮,年轻的小姑娘抱着户口本,被父母追着打着,将盼男来娣这些名字改成了张超男的同款名字胜男,亚男,赛男,若男。

还有那些已经结了婚的妇女们,在看到小姑娘们的反抗后,终于也来了,他们中间最大的一位已经退休了,那是一名老工人,已经72岁了。她叫周来娣,她哭着说:“我妈妈生了三个女儿,才得了一个儿子,我是老二是最不受待见的那个,从小没吃的没穿的,天天干活还要挨打,最饿的时候,心慌的半夜喝凉水。可所有人还是让我孝顺,孝敬父母养弟弟。我一直想问凭什么呀,可我不敢问,我憋了一辈子,现在终于有人问出来了。这个名字我一点不喜欢,我要改了,我再也不叫这个了。”

那个年代的女人本就能干,更何况,大家还改了名字以明心志,随后的好多年里,这些赛男亚男超男们,都成了燎原厂一道亮丽的风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