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汪水银晃晃地铺在井底,月光之下, 像是一只无情的、冷漠的眼睛。
九九对着井口叫了声:“芳草?”
井里?边没有任何声响。
九九顿了顿, 又?说:“芳草, 我是来帮你的, 我知?道你蒙受了很大的冤屈, 可以跟我说说话吗?”
井里?边没有任何声响。
九九不免觉得?疑惑:“怎么会没有动静呢……”
最后,还是木棉说:“娘子,时辰太晚了,这?地方又?是禁地, 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九九说:“好。”
临走之前,她对着那口井说:“芳草,我就?住在远香堂里?,你要是想说话了,随时都可以去找我!”
木棉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又?催促了一句:“走吧。”
回到房里?,九九却也没有睡意?,她盘腿坐在榻上,问木棉:“芳草就?这?么死了?”
木棉提着守夜坐的那只胡床,倚着门?坐下了:“是啊,芳草就?这?么死了。”
她凄凉地笑了笑,说:“芳草的尸首被捞出来之后,曲妈妈吩咐,给丢去乱葬岗了。第二天我大着胆子偷偷地去找过,想要安葬她,但已经?找不到了……”
九九顿了顿,才问:“之后有人议论这?件事,也被贼婆娘下令打死了?”
木棉说:“是啊,议论的都被夫人下令打死了。”
九九忍不住道:“那可是好几条人命啊!”
木棉冷笑了一声:“人命本来不就?是分成高低贵贱的吗,要不然怎么会有‘认命’这?个说法??”
木棉说:“就?像芳草,被卖为奴婢,就?要做奴婢。大公子瞧上了她,她就?得?做通房。夫人看她不顺眼,她就?得?死。”
木棉说:“就?像我,被卖为奴婢,不也一样要做奴婢?我跟芳草有什么区别?无非就?是没有一位公子瞧上我,夫人暂时也不屑于?要我这?条贱命罢了。”
木棉说:t?“再比如你,你比我强在哪里?呢?凭什么你能做小姐,我就?只能做丫鬟?”
木棉说:“之前你头脑还不清醒的时候,绿竹欺负过你,我也欺负过你,我一点也不懊悔。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子的,总有人得?骑在别人头上,别人骑我,我也骑别人,这?有什么奇怪的?”
木棉说:“我是当了丫鬟,我是卑贱如草,但要是自己都轻贱自己,觉得?就?该做牛做马做猪做狗伺候贵人,那才是最卑贱的!”
九九定定地看着她,一时无言。
木棉一气儿说了那么长一席话,自己也觉得?有些累了。
她叹口气,说:“九九小娘子,我知?道你不容易,你有你的苦楚,你可怜,你的生母可怜,但我难道就?不可怜吗?”
木棉说:“我生下来没多久,爹娘就?死了,伯父把?我卖给人牙子,从小到大,挨打挨骂都是常事。之后进万家做了奴婢,就?跟一块烂泥似的,任人践踏,我不比你可怜?”
木棉说:“我就?是一个丫鬟,我哪有资格去可怜你。”
九九抱着枕头,将下巴架在上边,慢吞吞地说:“从没见你一下子说这?么多话。”
木棉默然几瞬,别过脸去,一合眼,两行眼泪簌簌流下。
“我是为了芳草,”木棉说:“你把?芳草当人看,你不怕芳草的鬼魂,你宽慰她,你想帮她,这?大概就?是说,你也把?我当人看。”
她哽咽着说:“就?为了这?个,我感?激你,我真的感?激你!”
九九慢吞吞地说:“可是我其实也没帮上什么忙,目前为止,也就?是说了几句话罢了……”
木棉流着眼泪说:“你能看见她,这?就?很难得?了。”
九九为之默然,过了会儿,忽的说:“对不起啊,我之前有些话,说的太想当然了……”
先前她同木棉说,你是丫鬟还是我是丫鬟?
当时是为了赌一口气,但现在想想,九九觉得?很不是滋味。
木棉又哭又笑,朝她摆了摆手。
外边传来了一声嘶哑的鸟叫,离得?很远,但是因为夜晚足够寂静,所以传得?很远。
木棉回过神来,自己用手帕擦干了眼泪,短暂地犹豫之后,忽然间说:“或许娘子可以从奴籍身份着手,去搜寻温太太。”
九九猝不及防,实在愣了一下:“什么?”
木棉眼睛微微泛着红,语气倒是已经?平静下来了。
她看着九九,很认真地跟九九说:“如果?娘子有意?搜寻温太太踪迹的话,或许可以从奴籍身份入手来查。”
“当初温太太带着娘子入京,不管是只有你们?母女二人同行,还是有侍从家仆之类的人陪伴,都有一个前提温太太不能是奴籍。”
木棉很肯定地跟她说:“芳草之所以不肯逃走,也是出于?这?个顾虑,奴婢是拿不到路引的。”
“娘子那时候神志不似寻常人,温太太要照顾娘子,想必也辛苦,若再有个奴籍的身份牵绊着,无论是否有仆役同行,怕都很难,所以我猜测,那时候温太太应该已经?被消去了奴籍身份。”
木棉说:“本朝对于?户籍的管控很严格,各州郡都会将相关记档上奏东都,奴籍的变更也不例外,温太太上京,也是几年?前的事情了,按理说,户部那边,应该能查到的……”
按住规章,先前温氏所属何处,除去奴籍之后,户籍又?落在哪里?,都该被记录在册的!
九九听得?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九九从床上跳下去,由衷地道:“木棉,多谢你!”
人往往只能看见与自己视线齐平的地方,要不是木棉主动提及可以从奴籍身份这?方面下手,九九还不知?道得?走多少弯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