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你可是朝天女出身呢,荣学士都不是!”
所谓的朝天女,是本朝的一种选才制度。
地方州郡每年都可以往帝都进献才子才女,年纪最大不能超过十?岁,宰相考校之?后,他们会被领去?拜见天子,所以男童又叫做“朝天郎”,女童则唤作“朝天女”。
雷夫人当年,也?是被选入京的朝天女之?一。
只是这时候听女儿提起来,雷夫人脸上却也?没有多少欣慰之?色,更多的反倒是落寞与羞惭:“既嫁了人,在一心?打理后宅,何必再说当年之?事呢。”
她叹口?气,有些神伤,察觉到女儿担忧关?切的目光之?后,复又温和一笑:“有琴,如?果以后你也?有了女儿,她若是生出来想要入仕的念头的话,就放开手叫她去?飞吧。”
雷夫人默然几瞬,才继续道:“荣学士的天资并不如?我,但她的心?性,比我要强得多了。”
朝天女是很好嫁人的,因为朝中显贵们都觉得聪明的母亲会生下聪明的孩子。
雷夫人就是因此被长兴大长公主选中,嫁给雷尚书的。
她的父亲官阶只有八品,是个芝麻小官,她可以嫁给皇朝公主的儿子,出入钟鸣鼎食之?家,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只是有些时候,当她见到荣学士,见到这个寒窗苦读多年,终于进?入国子学,而后艰难入仕,终于在快四十?岁做到从六品直学士的时候,会不可避免地生出自惭形秽的感觉来。
她知道上山的路难走,所以就选了一条好走的下山的路。
只是当她回过头去?,望见有人艰难地向上攀登时,却不知怎么,忽然间?湿了眼眶。
雷小娘子体会不到母亲此时此刻的心?情,只是很担心?她:“阿娘,你还好吗?”
雷夫人仰起头,叫热泪倒退回去?。
她说:“还好,还好。”
……
上朝的时辰要到了,雷尚书与广德侯整顿了衣冠,举步往太极殿去?,一打眼瞧见几位宰相聚头在一起说话,俱是愁眉紧锁,难以舒展的样子,心?里?边也?有了几分猜测。
他暗叹口?气,以大长公主之?子、吏部尚书的身份,都不敢明言,只是含糊地一张口?,做了个口?型,同哥哥说:“定国公府。”
广德侯好像没看见他嘴唇上的动作似的,目不斜视,向前去?了。
……
东都城内,春风楼的雅间?里?。
一位居闲的文士与致仕了的官员也?正在谈及定国公府在朝中引起的风波。
隔着一架屏风,旁边的饭桌上正坐着一位年轻郎君。
那?郎君生的极俊美,眉目朗阔,气度舒展,一身灰色布衣,原该叫人显得暗沉的,只是他眉眼含笑,神态温和,即便灰衣加身,也?令人觉得洁净光彩。
他正自斟自饮。
他的名字叫公孙宴。
雅间?里?那?居闲的文士唉声叹气,忧虑不已:“政事堂几次传书,令定国公回京,后者却拒不领命,盘桓不动,不止如?此,有人密报他竟然与海外逆贼有所勾结,图谋不轨,真是其?心?可诛!”
那?致仕了的官员听得叹息一声,顿了顿,却说:“其?实也?不能怪定国公如?此行事,定国公夫人死得不明不白……”
公孙宴将这席话听到了耳朵里?,倒是神色如?常,抓了把花生米在手里?,站起身来。
他走到屏风前,旁若无人地看着静听。
静室里?。
那?居闲的文士默然几瞬,而后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不管怎么说,天子始终是天子,如?今定国公领军在外,不肯奉命回京,可见是存了悖逆之?心?!”
又压低了声音,愤愤道:“不只是定国公,我听说世子性情酷似其?父,张狂跋扈,目无君上,甚至说出了要弑君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那?致仕了的官员听了,也?为之?心?惊,不得不摇头说:“年轻人真是意气用事,再如?何,也?不能说这种话啊,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公孙宴听到此处,不禁虚靠在屏风上,一声冷笑:“要是被人害死了亲娘,还得跪地磕头谢恩,口?称万岁,那?可真是天生的奴才,不阉了自己,进?宫当太监伺候狗皇帝都可惜了!”
屏风内二人为之?惊住,一时愕然。
下一瞬,那?屏风后边骤然探出来两?个人,唾沫横飞,怒发冲冠,几乎是焦虑不已地赶紧跟这狂人划分界限,表明立场:“真是胆大包天!你你竟敢对天子不敬!”
公孙宴仍旧虚靠在那?架屏风上,语气平淡,然而字字句句都是天崩地裂:“皇帝怎么了,做错了还不让说啊?把人家亲娘给害死了,还指望人家感恩戴德?真是芝麻地里?撒黄豆,杂种一个!”
……
九九在酒肆里?,跟新旧两?位朋友说自己接下来的打算。
“我想去?买块地,把我阿娘迁走,偏一点没关?系,挤一点也?没关?系,我知道,她其?实不喜欢现在睡觉的地方。”
九九说到最后,语气不可避免地有些哀伤:“她要是真的怀念这里?,想念万家的生活,早就可以回来了,而不必在穷途末路的时候,绝望之?中怀抱着托孤的念头,把我托付给万相公……”
“她是为了我,才被困在这里?的。”
“除t?此之?外,”九九掰着手指头,一样一样地数:“我要去?查一查樊家的案子,到底是我爹爹真的做了什?么错事,所以才会就死,还是有冤案呢?我阿母究竟是怎么死的,她是真的伤心?病故,还是为人所害?”
卢梦卿在旁听完,由?衷地说:“全?都是王八蛋!京兆府烂透了,户部烂透了,宰相烂透了,皇帝烂透了,全?都是王八蛋!”
这要是换成别的地方,围坐着的是别的人,早该惊慌失措地跳起来,或者逃遁,或者捂住他的嘴了。
可偏偏此时此刻,围坐着的不是别人,恰恰是九九和朱宣。
九九听后一点都不觉得二弟这话偏激,甚至于还觉得太轻了。
九九当即就轻蔑地撇了撇嘴,说:“先帝又美美地隐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