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没有刻意冷落赵岁岁,他刚刚只是在想其他的事情。
昏暗的灯光下站着的酒气冲天的男人、一声叠着一声的污言秽语、还有布满油污的饭桌上面摆着的绿啤酒瓶。
男人随手抄起了瓶啤酒砸在墙面,轻轻一下便砸去了啤酒瓶的底座,满地都是四溅的破碎的玻璃碴子,在灯光下折射着刺目的光。
他那时候年纪太小还打不过对方,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狠狠地将砸开的啤酒瓶子捅进了自己的肩膀里面。
第88章
院外是汉子们干活的嘈杂声响, 院里是远夫郎和渔哥儿说话的细碎声音,几面墙后的空旷房间里,赵岁岁正在帮戚长夜涂药。
明明是万里无云阳光明媚的明朗秋日, 屋里的光线却仍旧是晦暗不明的, 戚长夜背对着他坐在床上,刚换好的里衣又被重新脱下了部分,露出大半个满是红痕的红肿肩头, 赵岁岁一看就心疼的不得了,脑子里的那点心思全部飞到九重天外了。
他小心翼翼地挖了块药膏出来,甚至不太敢去触碰戚大哥肩上的伤,这要是在他自己身上他连眼睛都不会多眨上一下, 现在却恨不得能以身代之。
在他触碰到勒痕的瞬间, 赵岁岁无比敏锐地察觉到戚大哥似乎是僵了一瞬,似乎是在戒备着什么。
他有些不解, 还以为是自己一不小心弄疼了对方,更尽可能地放轻动作帮他上药。
戚长夜垂眼盯着身前的地面, 沉默了会儿后又微微侧过头来去看他肩头的那只手, 骨节分明五指修长,上面还带着大大小小的经年累月留下来的各种伤疤。
疤痕的颜色要比周围的皮肤更浅淡上一些,冷不丁看着格外惹眼,倘若再将那只手翻过来看, 又能看到一个个厚重老茧, 任谁瞧了都能说出那是一双干活的手。
药膏被缓缓涂上被磨出血迹的地方,带来一阵阵刺痛与沙痒,戚长夜却一直都在盯着他的手看,赵岁岁几次与他说话他都没能听清。
过了许久,戚长夜才缓缓收回了目光。
接下来的整个中午, 他们两个都没再说话。
算上镇上过来的汉子,山脚处足有三十几人,大半个时辰前渔哥儿和远夫郎就开始忙起了备菜的事情,戚长夜对这两个做菜的哥儿没什么要求只要不耽误干活的汉子们吃饭的时间就成,远夫郎的腿脚不好,也没必要强行要求他必须按照汉子们的上工时间过来,忙过中午收拾洗净了桌椅碗筷就可以提前离开回去做自己的事情。
说起来,戚家也没有那么多碗筷,很多都是上工的汉子们自己从家带的。
戚长夜对他们可谓是相当不错,两个哥儿却没有一个是肯早走的,就算没活儿也硬要给自己找些活干,连赵岁岁的活计都被他们给抢走了不少,生怕戚长夜觉得自己白花了银子。
每天早上,红丫头都会将远夫郎给送到门口,亲眼见着他进了戚家的院中,到了晚上再跑到戚家门前等他阿爹出来,扶着他一起趔趔趄趄地走回家里。这小丫头倒不像是戚桐那样胆怯怕人,见到赵岁岁或渔哥儿也能大大方方地叫上一声,遇着帮工的其他汉子也能回答上几句话来,唯独瞧见戚长夜就瑟瑟发抖地往人身后躲,戚长夜已经听说了远夫郎家那个死去了的汉子,大致也能猜出对方这样害怕自己的原因。
戚长夜性子淡漠,并不在意一个小丫头的想法,非亲非故地也不会像哄戚桐那样想办法与他亲近上一些,全当没注意到小丫头的恐惧将其当做村里的普通孩子来对待了。
他们并不在同一个地方吃饭,岁哥儿他们在院子里吃,干活的汉子们则是直接在墙砖旁边就地找个位置。每到饭时他们会先将自己中午吃的提前盛了预留出来,再叫戚大戚二进到院里将剩下的食物带到外面,有时候直接在灶房里吃了,有的时候也会端到院子里的石桌上面。
渔哥儿生性怯懦逆来顺受,远夫郎倒是要比他更强硬上一些,但这两人都是踏踏实实做事过日子的性格,一连几日接触下来,赵岁岁也与他们熟络了不少,竟也交到了来到杨溪村后的第一二个朋友。
赵岁岁将饭菜端上桌子。
昨日散工后戚大哥去山上逛了一圈,回来时手里便多了一对野鸡,不过都已经断了气了,戚长夜觉得东西太少没必要往镇子里面跑上一趟,干脆拿来让远夫郎他们给大家做了。
要是平时也就去了,现在工地里一堆破事儿,戚长夜刻的建筑图纸到底有些偏向于理论,参考了很多现代家庭会使用的房屋格局,村里的汉子时不时的就会有看不明白的地方,连老何头这个盖了一辈子房的专业人士都未必能全部看懂呢,很多地方都需要戚长夜亲自过来拿了主意。
这期间最好还是别离开太久。
值得一提的是,老何头对着他的房屋图板思索良久,他似乎对一些绘制细节相当感兴趣,从戚长夜这里学到了不少东西。
话说回来,戚长夜只带回来了两只野鸡,里里外外三十多个人肯定是不够吃的,渔哥儿将野鸡去毛洗净切成小块,远夫郎又添了一大把赵岁岁亲手晾晒出的山蘑,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炖出了一大锅野鸡炖蘑菇出来。鸡肉虽然不是很多,但因着切的块小的缘故每人都能分上好几块,佐上远夫郎那整个村子都无人质疑的优秀厨艺,就着肉汤都能塞进去两大碗饭来,连鸡骨头都被汉子们给反反复复嗦了好几遍来。
院子里的几个哥儿也吃的格外满足。
赵岁岁做不出给自己多扣些肉的事情,他们的分量与外面的汉子没有任何差别,前几次戚家吃肉都是只多不少,这次每人却只得到指腹大的几小块,赵岁岁见桐哥儿似乎没有吃够便将自己碗里的那几块肉也夹给了他。
远夫郎刚好瞥见这幕,记挂着自己家里的孩子,坐在桌边心不在焉。
赵岁岁与渔哥儿对视了一眼,而后一齐看向了他。
赵岁岁对远夫郎的印象极好,他还在杨东村里时就隐约听过对方的名声,远夫郎先前承接过一户人家的席面,杨东村有人恰好被邀去吃酒,回来以后对那户人家的饭菜赞不绝口,在村子里面吹嘘了好几天,直说自家要是也办喜事一定要邀请远夫郎过来。
那时候赵岁岁还想了一下自己的喜事呢年少慕艾实属正常,再怎么说他也是个正常的哥儿,虽然与袁家书生没什么感情吧但毕竟也认识了那么长的时间,关系不亲近但也不至于讨厌,会对自己的人生大事有所想象也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事情。
只是袁书生却看不上远夫郎的名声,也看不起他的身份,一心想着要在镇子里面请大厨过来,这样才不堕了他书生郎的面子。
赵岁岁从没在袁童生面前提过婚事,他在袁童生那里向来是块只知道干活的虽古板木讷却极好使唤的石头,这还是赵年年同他说的,也不知道赵年年是怎么和袁童生聊起的这个话题。
当时赵岁岁确实怀疑过一瞬,但也只是一瞬而已,那时候他心思单纯只知道拼命干活,旁人说什么他就听什么,哪怕能多长几个心眼也不至于被算计成这样。
但远夫郎做饭好吃的事情他却是真的记下来了。
他没想到远夫郎会被雇佣来戚家帮厨。
这两日家里的灶台都是交由远夫郎来打理,赵岁岁和渔哥儿便帮着做些杂七杂八的活计,远夫郎做菜并不背着他们也没什么好背人的东西,又不是什么独家菜谱都是村里家家户户都知晓的方子,最多也就是在火候和调料占比上存在着些差异。
有人问远夫郎便答,不过有些东西他自己都说不明白,像是调料的“适当少许”更大程度上是依靠直觉,但若是他能说清楚的东西远夫郎也一句一句毫不藏私,着实是个相当坦荡的人。
赵岁岁想了想,干脆放下了手里的筷子:“阿远叔叔是在想红丫头吗?”
远夫郎动作一顿,有些讶异地抬起头来,随即又了然地无奈笑笑,声音极轻地“嗯”了一声。
“她自己在家,我有些担心。”远夫郎苦笑起来。
他来到戚家帮工也有好几日了,就没有一日是心里安定的,虽然他在村长面前闹了好几回,在村长和族里的震慑下应当没人会上门找红丫头的麻烦,但他心里还是静不下来。
担心她一个人回家会不会遇到什么事情,担心村子里的那些孩子会不会再去欺负她……红丫头是他家汉子死后他生命里唯一重要的存在,远夫郎一步都舍不得离开。
赵岁岁和渔哥儿都叹了声气。
渔哥儿曾掉过一个孩子,现在想起来都难受得厉害,赵岁岁倒是至今都没有成亲,但他与桐哥儿也相处了不短的时间,虽不能做到真正意义上的感同身受,但哪怕只是稍稍代入一下都心揪的厉害,再一想到远夫郎家里的那些破事……赵岁岁也只能长叹一声。
这几日红丫头来接送她爹爹时赵岁岁恰好全都在场,小丫头脸上身上都干瘦的厉害,脸色蜡黄头发枯黄,小小的身体根本就支撑不住她的爹爹,两个人一起趔趔趄趄地往村尾来,每次都直勾勾地盯着她爹爹的身影,亲眼见着人进了院里才慢悠悠地转身离开。
年纪不大,却很有礼貌,一看就被她爹爹教养的极好,每次见着他都会乖乖巧巧地站定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