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不同,不相谋。

一时无话,汉白玉桥覆了雪显得寂寥,宫城红墙青琉璃瓦雪光晶亮,有乌鸦立在干枯的枝头上叫。

桥那头走过来一排人,当头的那位给梁徽和祝知宜请安。

祝知宜极少会摆架子,但这位他没说话,是梁徽应的礼。

沈华衣,三品君仪,仅次于佟瑾这个君妃之下。

但某种层面上来说,他比佟瑾身份更贵重,他是后宫中唯一一个在前朝任职、身负官位的君妃。

大梁国风开放,无后宫不得干政之说,君妃君嫔,有才干者,亦可出仕。

沈华衣是名门公子,知书达理,大家风范,身后是江淮世家,他的兰台司正是先帝任的。

光这一点祝知宜这个罪臣之后就望尘莫及,若是无十多年前太子一案,祝知宜这会儿也该是朝堂新贵,曾经为民报国之志已化为泡影,使得每次见到沈华衣他都心情复杂微妙。

祝知宜在连祖父都不会喊的时候,就被太傅教“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一句话他在梦中都能脱口而出。

忠君报国、心怀天下,躬身为民乃祝门世代祖训,刻在每一个祝家人血骨筋脉里。

先太傅临死前有三恨,一恨朝势阴晦,政阀世家、皇亲外戚联手掌权迫害忠良;二恨先帝软弱、君心懵通,不辨忠奸;最后一恨,恨祝氏一门嫡长孙祝知宜被终身剥夺出仕之资。

如秀木摧折,明剑折刃,先太傅视之为辱,人死不过头点地,这比杀人夺命更诛心。

祝知宜是他最疼爱的嫡长孙,他花了毕生心血亲手教出来的珍才,聪敏内秀,性情稳正,仁心德厚,如若不能出仕,是大梁痛失肱骨,是祝门绝学断后,是清规虚妄此生。

人活世上碌碌无为与行尸走肉有何异,祝门向来清高刚烈,士宁死毋苟活,他无颜面对先祖诲训。

祝知宜能坦然面对家门受冤蒙屈,但对自己仕途早夭却从来避而不谈。

沈华衣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说这位新君后跟那些个后宫嫔妃争风吃醋他是不信的,能刺到他的唯有一点,那便是他还未启程便夭折胎死的鸿鹘之志。

于是在晨省请安上迟到时,沈华衣说与皇上商谈言官策令,一时忘却时间,恳请君后见谅。

向来理直气壮的祝知宜果然沉默了,他打中了对方的痛处和死穴,揭开了对方未结痂的伤疤。

官簪朝服,鲜衣怒马,那已经是一个祝知宜再也进不去也够不着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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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他不能问

祝知宜很平静,这个沈华衣与旁的君妃君嫔都不同,慧敏从容,精于攻心,不卑不亢。

眼看江淮一带世家风头势力就要盖过京派皇戚宗室,他近日又收敛低调起来。

沈华衣看皇帝给祝知宜撑伞亦不动声色,便略略说了两句兰台司的正事。

祝知宜默默听着,插不进话,梁徽的手揽在他肩上,也没法先走,几句话时间,对他来说很漫长,藏在广袖里的手没有温度,大方坦荡地看姿态恭敬的沈君仪。

后宫三千,佟瑾妖媚,傅苏娇纯,沈华衣不是长得最好的,但是气质在身,玉质兰心,最关键是,他同梁徽有话说。

光这一点,已经胜过旁人无数。

沈华衣看梁徽面已微有不耐,适时地收了话头,道:“这会儿正是江津冬蟹肥的时候,家父寄了好些来,不如皇上与君后一同移步华音殿尝一尝。”

家中来信,江津盐道布政使司一职他族叔有意,近日务必要探知皇上口风。

祝知宜还是不语,梁徽按在他肩上的力道重了几分,道:“不必,朕与君后还有事。”

沈华衣很知进退,屈身恭送。

回去一路祝知宜都不说话,梁徽觉得他兴致不高,便道:“今日吃片烤全羊好不好?”八木图格新贡的牛羊今日刚到,张福海说肉质很鲜,想必祝知宜应该会喜欢。

“皇上,臣今日劳顿,先回宫休息了.”

梁徽抿唇沉默,他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

祝知宜的祖父撑过三代奸佞把持、阴晦不明的朝堂,他的族兄撑过烧杀劫虏十恶不作的边疆敌军,他本该也撑起属于他的苍生清明,可如今……

但梁徽不能问。

朝堂局势暗流汹涌,他是上位根基不稳的新帝,前太子旧势烧不尽,世家宗室盘根错节,祝知宜与长公主、南疆外将关系复杂,心思立场未明。

他也还不能给。

他还没有完全了解祝知宜,没有完全掌控祝知宜,梁徽生性多疑,工于心计,从不对自己不能完全掌控的人事付诸交托任何。

“那回去好好休息。”梁徽温声嘱咐。

看着那一抹清瘦的红渐渐隐入白雪深处,祝知宜脊背永远挺得笔直,有雪飘至肩头,明明细碎且轻,却像是要把他整个人压出一种无声的寂寥来。

大概是那日宫训梁徽在宣和殿露了脸,各司的人倒戈得很快,没几日便将历年账簿和人事册子送至风随宫,还孝敬了不少东西。

祝知宜审账、阅折忙得连字都没时间练,梁徽那头张福海来邀了几回,乔一都给拒了。

张福海回话看梁徽面色不好,只得委婉再委婉:“君后说过两日便要祭宫祠拜文庙,诸多事宜未决……”

梁徽将折子往旁边一扔,嗤笑,说这你也信,他这位君后气性倒是不小。

张福海:“……”主子都是爷,他都惹不起。

除岁将近,大梁宫繁文缛节颇多,帝后要分别执掌各类盛事,帝主外,后主内,皇帝领百官拜谒文庙,君后代表众宫眷祭祖宫祠。

文庙就在皇城内,宫祠却坐落迦陵山,已出京畿之地,来回快马加鞭也要半旬。

梁徽看了钦天监算出的日子,沉默片刻,道:“另换几日。”风雪肆虐,荒郊野岭,易出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