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1 / 1)

杀妻埋尸后院虽然是猎奇大案,但跟盗珠杀人案没任何关系,保朗留下几个衙役处理,也不再过问。

一行人骑着马再次回到县衙,看见三四十个人跪在大堂外的院子里,县令吴致远和县丞汪岳也在,脸上都有些束手无策的意思。这些人穿着朴素,看起来都是平民,领头的是一个拄着拐杖的瘸子。

保朗皱眉问:“这是干什么?”

吴致远迎上来回答:“是和特使一起来下圭县的常州工匠,来求我打开城门,先放他们去长安。”接着指向那个领头的瘸子,让他上前来说明。

那人年纪和杨行简差不多,但头发已经花白,面容饱经风霜,一脸苦相,左腿自膝盖以下皮肉萎缩,枯槁如骨,不仅瘸了,还是个残疾。

他竭力挺直背脊,朗声说:“我们常州工匠受敕命传唤,要去为万寿公主的陵墓做工服徭役,若是迟了日期要受朝廷重罚的,请各位官爷放行吧。”

保朗冷笑道:“若是放了你们先走,其他什么阿猫阿狗牛鬼蛇神都来求着开门,那怎么抓贼?万寿公主已经升天了,她不着急,等得起。”接着挥手命亲兵将这些人驱散。

宝珠万没想到来到这下圭县,再次听到生前的封号,这些人还是赶去长安给自己修墓的,一时间心情非常复杂。

依照当朝律令,误了服役的工期是要受到杖责的,保朗的亲兵暴力去推那个瘸子,其他工匠连忙去搀扶,瘸子抬头愤恨地瞪了一眼保朗,但也无可奈何,只能一瘸一拐地带着其他工匠离开县衙。

宝珠这一天受够了保朗咄咄逼人的态度,再也不想看见他那张狂妄自大的脸,下了马连寒暄都不讲,直接把缰绳甩给他,昂首转身回去内宅。

保朗盯着她高傲婀娜的背影消失在内宅门内,笑了笑,回身准备骑上自己的坐骑。特勒骊回到原主身边,不自在地来回踱步,它一整天都跟杨氏娘子在一起,保朗闻到了她沾染在马鞍障泥上的香气。

这样近的距离,又十分新鲜,在这一瞬间,保朗极为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缕隐约飘逸的幽香,如同抓住了少女的秘密,他愣住了,终于回忆起这香味的不凡来历。

瑞龙脑。

那是瑞龙脑的香气。

当时他刚刚靠着向节度使献上宝珠崭露头角,因刀法出色,从一阶平凡武士晋升为崔克用的亲兵,第一次参加权贵的宴会,招待交趾国王派遣去长安朝贡的使臣。

使臣携带着的就是交趾特产的香料瑞龙脑。那是要献给大唐天子的贡品,来自异国的顶级珍稀香料,以国礼之节也不过区区十枚,崔克用当然不敢私自截留,只以举办宴会的名义,请使者打开金盒,让大家鉴赏了一番。

保朗看到金盒中一枚枚形如蚕茧、如玉如雪的瑞龙脑,闻到了那非凡绝俗的香气,但并不知道它珍贵在哪里。

喝醉了的崔克用怀里抱着家妓,笑着对他说:“这是至尊的女眷才能使用的香料,长安深宫之中,天下最高贵最绝色的女人,你一生都无法想象、无法拥有的女子,现在可以闻闻她们身上的气味,好好做一夜春梦。”

那是他不能拥有的女人吗?难道她不仅仅是名门高官之后,还有着更加高贵的身份?

美貌虽然少有,但许多身份低贱的家妓也具备,大权在握的感受则更加使人沉迷。那个在城中徘徊不去的高手青衫客,也是在觊觎她才不肯逃逸吗?

保朗僵立在特勒骊旁边一动不动,他沉浸在瑞龙脑的香气之中,沉浸在那个如梦似幻的夜宴回忆之中,感到浑身燥热不堪。他渴望得到她,如同想要她代表的无上权势,野心的火焰熊熊燃烧,让他一阵阵战栗亢奋。

如果不能以正当手段求娶,掳走强占她会如何?如同他斩杀了那头红眼白鳞的蛇妖,夺走那枚让他飞黄腾达的宝珠。她是属于皇帝的?还是属于藩王的?他完全不在乎什么处子,抢来的东西,别人的所有,才最能让他兴奋。

第37章

韦训刚恢复一丝神志,就发现有人来过他的藏身之地阁楼上灰尘乱了。错愕中,他第一反应是强撑着起身想要遁走,却又注意到脚印分成两种形态,都是他熟悉的人所留。

她们两人是怎么找来的?

起猛了,一阵头晕目眩,韦训支撑不住只能再次倒卧下来。此时深入四肢百骸的剧痛已去了大半,留下的是让手足麻木的极度寒冷。

几缕夕阳的光芒透过瓦缝挤进昏暗狭窄的阁楼,无数尘埃颗粒随之起舞,如同昏昏沉沉的混乱思绪。本来这处安静隐秘的地方能让他有安全感,现在却满脑子都在想她们为什么会来找他,难道有敌人上门骚扰不成?那个狗皮膏药一样的行脚商理应不是十三郎的对手……

韦训脑中走马灯一般历数对手的脾性和功夫,种种应对之策,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席卷而来。如果只有他一个人,或战或逃,随机应变,怎么都好对付,但现在他不是一个人了。这次发病的间隔又比上次短了不少,仓促到他还没把跟踪的人解决掉就得隐匿躲藏起来。

找不到那味虚无缥缈的丹药,他还能苟延残喘多久?至少要撑到送她抵达幽州……

这些杂乱的念头转瞬间掠过脑海,韦训积蓄着丹田中的气力,想尽快起身回去,保护客栈里的同伴。然后才发觉空气中洋溢着一股浓郁辛辣的香料气味,闻着让人感到冰冷的胸腹中渗入了一丝暖意。

他本以为是附近谁家在做饭,但这气味似乎很近,而且既非茱萸,又不是花椒,而是一味极贵重的香料。

闻着这股气味,韦训支撑身体缓缓爬起来,双手捏决,结跏趺坐,闭目运气吐息,搬运气海中的玄炁先天功力,逐一打通经脉中寒痹形成的阻塞。纵使心急如焚,也得先恢复个二三成功力才能出去,否则只是平添累赘。

心神凝定,一闭眼,两个时辰迅速滑了过去,日落西山,明月升入天空,阁楼里沉入一片黑暗,唯有病中取暖的炉子发出些微微火光,一日之中他最自在的时刻到来了。

韦训终于将胸中滞涩打通,睁开眼喘了口气,才去寻找那股辛辣气味的来源。炉子上煨着一只矮胖的黑色瓦罐。罐口密密裹了几层湿润的布帛,防止里面的东西泼洒蒸发,那股气味就是从罐子里散发出来的。

韦训一头雾水,一层层揭开布帛,掀开瓦罐盖子,一股辛辣冲人的浓香裹着油脂肉香迎面扑来。探头一看,只见瓦罐里面炖着一汪和着麦仁、枸杞煮的羊肉,肉粥上浮着满满一层磨成粗粒的胡椒。

是谁这么穷奢极侈,在一罐粥里撒了那么多胡椒粒?

答案想都不用想。

韦训叹了口气,心道自己再不抓紧时间爬起来回去,一行人的旅费马上就要被挥霍光了。

院中传来噗通一声翻墙落地的闷响,接着一串脚步声靠近过来,韦训一听便知是师弟十三郎,听他鼻息中气十足,脚步也稳健,不像受过伤的样子,心下稍安。

小沙弥举着蜡烛爬上梯子,光头从阁楼入口冒出来,眨眼看见韦训盘腿坐在黑暗中,双目机警有神,显然是恢复神智了。十三郎心中大喜,压着声音叫道:“大师兄你终于醒了!”

韦训开口就问:“敌人是谁?”

十三郎一愣,心中登时万马奔腾,表情复杂而扭曲,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是青衫客。”

韦训听他称呼自己外号,不明所以,蹙着眉头问:“什么鬼?”

“大师兄,你这次可把九娘给坑惨了。”

十三郎一开口就滔滔不绝,把他离去之后,下圭县多宝塔节度使宝物失窃、不良帅罗成业惨死家中、县衙飞刀传书举发孙家店青衣奴、韦训被当作第一疑犯全城缉捕的事一一详述。

他又说:“没想到跟踪九娘的那个行脚商是她兄长派来寻亲的人,还是个微服私行的大官,你走之后,要不是他假扮九娘父亲,用官员身份作保,九娘就被你牵连抓去过堂受刑了。”

这一连串匪夷所思的巧合,韦训越听越是胸闷,刚刚疏散的上焦经脉似乎又涩住了,他咬着牙问道:“她现在人在哪里?你怎么不跟着保护她?”

十三郎说:“和那个姓杨的官一起被软禁在县衙内宅,吴县令的家里。虽有吃喝,但不让出门。也怪我嘴馋,为了蹭素斋挂单莲华寺,如今封城抓贼,有僧籍的僧人都被关在寺里天天点卯,我只能回去关禁闭,夜里才能翻墙来看你。”

韦训胡乱裹了裹烫伤的那只手,起身准备去找宝珠,十三郎拦着说:“等一等,师兄先把炉子上的药吃了再走,九娘叮嘱我拿过来,说是好不容易才买到,又说灌也得给你灌下去。”

宝珠擦净身上的水痕,裹上湿漉漉的长发,将贴身的香囊用五彩线拴在腰间,再穿上里衣,接着唤来下人把水冷掉的浴桶搬出去。她心想好在下葬的时候身上配着常用的瑞龙脑,胡椒虽贵,有钱总能到手,这交趾国朝贡来的奇香也不知哪里去买,可要好好保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