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问:“我被无辜活埋之事,主簿有何看法?”
杨行简自然不敢提至尊的不是,斟酌着公主的心意,道:“臣以为,此事仍是针对韶王而来。夺嫡虽然你死我活,公主身为女子,本来没有威胁。只是您向来深受天子恩宠,又跟韶王殿下表里相济,为了剪除他在宫中的助力,敌人下手才如此狠绝。此事定然是深恨韶王之人的阴谋,跟诋毁他的人应当是同一阵营。”
说到此处,杨行简竖起大拇指,折下第一个指节。
宝珠一惊:“李承元?他脸都被熊抓烂了,已经彻底残疾,还有什么好挣扎的?”
杨行简叹息道:“废太子倒行逆施,虐杀百姓,亲近娈臣,世人皆鄙夷。就算没有毁容的意外,也早晚都会被废的。哎,承元之后,本来就数韶王最尊最长。如果贵妃还在世,凭其盛宠,其他皇子根本没有机会。只可惜珠胎毁月,红颜薄命啊。”
宝珠听他提到母妃难产而逝,渐渐红了眼圈。是啊,如果母亲还在,她自然能将所有孩子牢牢护在羽翼之下。
皇帝对贵妃一往情深,多年来如果不是为了东宫地位、朝堂稳固,贵妃早已是名正言顺的皇后了。实际上,李承元的太子之位被废之后,封后的事立刻提上议程,万事俱备,只等钦天监选一个最尊贵合美的吉日来举行典礼了。
只可惜红颜薄命,贵妃没等到这天就血崩而死,皇后的册宝与玉玺也只能放在灵堂之上纪念。
宝珠默默掉了一会儿泪,杨行简低声安慰她:“等城门开了,臣向幽州寄封快信,告知殿下您平安无事,他定然极为欣慰。等公主安全抵达幽州,咱们再细细清算这笔账。”
两个人讨论朝堂机密,本来就心情紧张。忽然听到客栈门口吵闹喧嚷,有一群人破门而入,皆同时一惊。
杨行简连忙开了一条门缝朝外看,只见一帮佩刀的衙役踹翻了店主,大声呵斥,说要搜捕嫌犯。店主只迟疑了片刻,就被揪住衣领猛抽了几个耳光,他口鼻流血,哆哆嗦嗦指向宝珠的房门方向,杨行简大惊失色,赶紧关门。
然而一条木头门闩哪里能挡得住这伙虎狼之辈,衙役们一拥而入,杨行简如同老母鸡一般张开双臂,拼命挡在公主身前。宝珠连忙偷偷握箭,然而光门口就堵着五六个人,听动静楼下还有一大批,更有人布防在周围房顶之上。
这些人不仅手持刀剑,还有人举着铁网、钢叉等狩猎野兽的武器,严防死守,天罗地网。
杨行简只道是政敌获知公主去向,前来斩草除根,不禁心如死灰,浑身冰冷。然而衙役们开口喝问道:“青衣奴藏在何处?”
杨行简飞快转动脑筋,连忙回答:“我们二人是主非仆,差人为何而来?”
“我们探听到有个穿青衣的大盗藏在孙家店,他就是盗珠杀人的疑犯!你们两个既然是他主人,就是窝藏罪犯,跟我们一起走!”
接着抖出铁链木枷,要把他们两人捆上。
杨行简忙道:“我们父女二人出身清清白白,着实不知奴仆所犯之罪,绝非有意窝藏!”
衙役看他身后护着一名妙龄少女,冷笑道:“是否是嫌犯,要进了县衙过堂审问才能知道。打上几十鞭,锉一锉皮肉,看你承认不承认,胆敢拒捕,我们现在就砍了你!”接着上前推搡杨行简。
杨行简岂能眼看着公主披枷戴锁受刑,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只能亮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他咬牙顿足,大喝一声:“好大的胆子,你们谁敢斩杀朝廷命官!”
那些衙役被他吼得一愣,杨行简得了空,从怀里掏出银鱼袋高高举起:“我乃是天子敕授的六品官员,自有公务在身,被封城耽搁在此许多天了,你们还想砍我?!老夫跟你们没完!”
那银鱼袋以银丝绣成鳞片花纹,银光闪闪波光粼粼,工艺极为精美,乃是高级官员的身份证明。鱼袋之内装着半片鱼符,内刻防伪榫卯,另一片则放于内庭作为底根,合二为一,榫卯就能契合。
这帮衙役谁也没亲眼见过鱼袋,但都听说过,接过来仔细看过后,辨认不出真假,却也不敢动粗了。看杨行简穿着一身百姓的白布麻衣,领头的那人赔笑道:“老爷怎么不穿公服,住在馆驿中?”
杨行简冷哼一声,收回了鱼袋揣在怀里,朗声道:“我自己能住馆驿,家眷却不能住。一日两日还能勉强凑合,封城那么久了,我怎么放心把未嫁的女儿一个人留在外面的旅舍里?要穿着公服蜗居在此,也不知道是丢我的脸还是丢天家的脸。”
宝珠悄悄放下箭,配合他的说法,脸对着墙假装娇弱无助的良家女子。
杨行简心想那个青衣奴前些天居住在此,见过的人众多,这点无法辩驳,只能以退为进另辟蹊径,说:“我以前确实有个青衣仆人,雇佣没有几天,封城之前就逃了,逃奴干了什么,我们还能成天用眼睛盯着不成?你们再要罗唣,老夫亲自去县衙找吴致远辩白!”
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杨行简虽然在长安人微言轻,但毕竟是从六品,本县最高长官吴县令也才七品。此时亮明身份,他故意大发官威,一举一动都是威势赫赫,趾高气昂,还扬言要回京去参吴致远一本。
衙役们一见京官发难,都是头疼。他们得了暗线消息,大张旗鼓前来逮捕青衣奴,一无所获,也不敢空手回去。领头的当即使了眼色,叫手下速速出去,把这位六品官员微服居住在孙家店的事,报告给外面主持抓捕行动的县尉郝晋。
第30章
下圭县县令吴致远、县丞汪岳、县尉郝晋片刻间全都到了,孙家店这间县城普通客栈,从未接待过如此多的达官贵人。店主脸上被衙役殴打的瘀伤高高肿起,他哪里敢抱屈,惊惶失措地前后张罗,心里琢磨今日这太阳可从西边冒出来了,也不知是福是祸。
杨行简立刻请示宝珠,假父女悄悄对了对词,迅速敲定应对盘问的话。老杨此时紧张得衣裳湿透,被衙役们推搡得发丝散乱,幞头都歪了,好生狼狈,他干脆换上行李里面的深绿色公服,重新梳头正容。又命店主搬来一扇好屏风,为宝珠遮蔽身影,摆出官员家眷的矜贵派头,然后才正式开门迎客。
吴致远躬身唱个喏,恭恭敬敬接过杨行简的告身,和县丞一起逐字逐句细看。
衙役们多不识字,只认得鱼符鱼袋。而这告身册子上有吏部官印,内容书写在添加了草药防止虫蛀的特制黄藤纸上,又有官员名字、籍贯和体貌特征等信息,全都对得上。
下圭县诸官员心道苦也,遇上百年难遇的奇案丢了节度使的宝珠不说,又冒犯了这位越品拿着银鱼袋的亲王府幕僚。莲华寺都成了案发现场,想来烧什么高香求转运都没用了。
吴致远昨天被保朗随意杀人吓得心胆俱裂,回到县衙内宅,半边脸就麻木了,一作表情便嘴歪眼斜,此时也顾不得了。他双手端着告身递还给杨行简,先以下官的身份告罪一番,又问:“杨主簿这是要去哪里,身边怎么连一个随员都没带?”
杨行简大大叹了口气,懊恼地说:“我带着家眷要去洛阳,行经新丰县境内时遇到匪盗,马受惊了,放行李的车被拖走,随员们也都受了伤,我急忙带着女儿赶路,想着进城了方能安全些。谁曾想遇到这糟心事……哎,流年不利,时运不济啊。”
当下匪盗猖獗,流民作乱,甚至敢于袭击人数少的官员队伍,已是让人相当头疼的现象。
吴致远惺惺作态地同情一番,还是问到关键主题:“敢问主簿,这青衣奴又是怎么跟您扯上关系的?”
杨行简道:“我们被匪盗袭击之后,这人便主动寻上门来,自称是失地流民,衣食无着,想自己发卖为奴。我当时正着急没有人手伺候,便雇了他路上打杂牵驴,一路上倒也殷勤妥帖,无甚异常。因此前几日突然悄无声息地逃了,我心中还十分诧异。”
县尉郝晋心中一动,看了看上司的眼色,对杨行简说:“主簿这是叫贼人套路了,这青衣奴必然跟那群匪盗是一伙儿的,先唆使人去伤了您的随员,抢夺行李车马,他自己再来装作好人帮忙,获取信任后混到您身边,再行勒索等不法之事。”
杨行简故作惊讶:“是这样吗?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屏风之后突然传来一声问话:“你们怎么知道这青衣奴就是盗珠杀人的嫌犯?”
吴致远等人都是一愣,这嗓音娇脆动听,如燕语莺啼,听起来是个说长安官话的妙龄少女。
众官员讨论严肃案件时她随意插话,杨行简却不以为忤,还以温和宠惯的口吻介绍说:“这是我的爱女杨芳歇,最是聪明伶俐。”
少女说:“你们大张旗鼓来抓人是执行公务,本无可指摘,但我父亲身为朝廷命官,又是韶王亲信,你们不问情由,差点将他当场殴杀,关于此案,我们也理当知悉内情。”
下圭县众官员听她语气严厉,全无少女之娇怯,训他们跟训灰孙子似的,心里又惊奇又尴尬。吴致远咳嗽两声,说:“今日县衙有人飞刀传书,说杀人盗珠者为孙家店青衣奴。”
屏风后的少女又说:“连信源都不可证,你们就信以为真了?若明天飞刀传书说张三李四,后天又说王五赵六,你们都一一抓去审问吗?也怪不得狱房都不够用了。”
杨行简笑容满面,得意非常,捋着胡须点头称是。
县尉郝晋出声说:“这位杨……杨氏小娘子,飞刀传书之人恐怕是城里的黑-道,因不方便跟官家报案,才用这种方式提醒。他们的信源来自江湖,或有特别之处也未可知。”
屏风后的少女“哦”了一声,讥讽道:“恐怕、或许、未可知……古人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你们可真是靠得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