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训盯着那颗可疑的丹药,回想陈师古一生喜怒无常、诡秘莫测的举止。他生怕又是圈套,不敢轻易服用这来历不明的东西。
周青阳见状,露出‘你爱信不信’的表情,冷笑一声:“我这辈子见过不听医嘱、自寻死路的蠢货数都数不清,多你一个不多。”
说着,她伸手从丹药上揪下半块,直接塞进嘴里,嚼了嚼咽下去。
“现在你还剩下六个月寿命。”
周青阳以身试药的举动实在出人意料,看着剩下那变形的半块丹药,韦训心中涌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焦虑。
面前此人可不是普通大夫。她是师祖赤足道人的首徒,面容虽年轻,其实早年逾古稀,武功天下第一的陈师古,在她面前也只是小师弟。倘若她存心下毒,那就不是内力可以压制的普通蒙汗药。
可仔细想想,如果周青阳真想骗他,那就不该说出药力只有一年这种话,而是会用更具诱惑力的话术,或是更巧妙的施毒手法。
韦训反复思量:吃下去,可能会再次落入陷阱;不吃,他撑不到幽州,无法继续护送宝珠。
念及于此,韦训心一横,伸手拿起半块丹药,送入口中。
那东西又苦又腥,比之胡椒更让人反胃,他强忍着本能的抗拒,勉强咽了下去,喉头泛起一阵令人作呕的气味。接着,他目不转睛地盯住周青阳。
周青阳知道他在等待药力发作,验证真伪,同时防备自己藏了解药另服,心中很不痛快。
“小鬼,师伯今日教你一个乖。你知道陈师古为什么那么早就死了吗?”
韦训双臂抱在胸前,谨慎地回答:“因病而亡。”
“是,也不是。他是因心病作祟,自尽而亡的。”
身为一生钻研医道的大国手,周青阳不禁流露出憾色:“那是最难缠的病,就算是我,也回天乏术。至于他自毁的途径,正是你刚刚犯下的错。”
周青阳指着韦训,推测说:“瞧瞧你这张惨白似鬼的脸。陈师古嗜饮古墓中的老酒,你从小跟他下墓,想必也染上了这个恶习,以为师父能喝,酒就没问题,却不知这恰恰是把你送上鬼门关的诱因之一。”
听闻此言,韦训心中顿时有些打鼓。但并非是因为吃下丹药有什么不适,相反,他觉得丹田暖洋洋的,十分舒服。
“古时工匠锻造青铜器时,常混入铅与锡,用于调整硬度,方便器具塑形。铅不溶于水,可要是浸于酒中,则会缓慢释放毒性,常饮使人病魔缠身、乃至发疯。陈师古经年累月受墓中尸毒侵害,又大量饮用铅酒,就如同嗑食长生丹的蠢货一般,最终把自己毒死了。”
看到韦训脸上露出愕然的神色,周青阳忍不住大笑起来。
韦训回忆自己开始饮用古酒的缘由,正是年少时寒痹之症逐渐显现,为了驱寒止痛,才模仿陈师古的举动。谁能料到,那是他自掘坟墓的疯狂之举?况且自己一向独来独往,从未跟人谈论过这个古怪爱好,直到遇见宝珠才停止。
韦训提出质疑:“师父的功力远比我深厚,为什么他死了,我却还活着?”
周青阳轻蔑地道:“人人症状一样,还要大夫干什么?生了同样的病,或深或浅,或急或慢,发作症状未必一致。你的病象是肤色苍白、手足麻木;玄英则是好斗易怒、谵妄癫狂。这世上,没人能凭武力杀掉他。他折腾了几十年,才终于把自己弄死了。”
周青阳再次端详刚刚揪下的韦训的头发,说道:“你才喝了几年,危害尚浅,及时收手,对病情有些缓解作用。只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有先天寒症病根,仍逃不掉宿命。”
话说到此,如果刚才服下去的丹药有剧毒,这会儿也该开始发作了。
韦训警惕地观察对方,只见周青阳谈笑自若,面色不改。而自己身处室内,却犹如被和煦阳光笼罩,虽无法融化坚冰,但那股暖流沿着任督二脉缓缓游走,凝滞多年的手少阴心经所在的小指突地一跳,好似春雷惊蛰。
韦训连忙翻起袖口,发现即将蔓延到手背的青紫色脉络明显变浅了。他心中不禁大为惊愕:难道那腥苦丹药,竟真的是他多年苦苦寻觅的“凤凰胎”?!
周青阳观察韦训的气色,知道他已经感受到裨益,说道:“这枚活珠子能保你一时平安。倘若想继续活下去,得按时服药。至于丹方和原料……”
韦训打断她,声明:“送她去幽州是最优先的,你有什么条件,等我回来再说。”
周青阳大怒,扬手一巴掌抽过去,韦训轻轻一闪,没碰到他半根毫毛。
她清楚自己抓不住这小鬼,沉着脸威胁:“这事花不了你半日功夫,也不需要绕道。你敢跟那个疤脸一样,吃了霸王餐抬脚就走,我自有办法收拾得你们连人带驴鬼哭狼嚎!”
宝珠在外面左等右等,屋里看诊的人始终不见出来。刚才周青阳不知跟韦训说了些什么道上切口,她一句都听不懂,不由得百爪挠心。询问十三郎,他一脸茫然,同样摸不着头脑。
过了不知多久,终于,韦训打开门,从室内走出来。
宝珠近来总是格外留意他的状态,一眼便看出他气色有所好转,不由得大喜过望。
再看周青阳,她背着个大包袱,并几个大小不一的葫芦,一并系在青驴背上,随后翻身骑了上去,看起来要出远门。
韦训走到宝珠身边,道:“幸得师伯赐药,我觉得好多了。不过,得帮她办两件事作为报偿。”
宝珠一听,立刻说:“怎么,要与人打架?需不需要我掠阵?”
周青阳啧了一声:“黄口小儿,怎么如此好斗?我一生悬壶济世、救死扶伤,可不会干那些穷凶极恶、伤天害理之事。”
十三郎见师兄得到医治,亦是欢喜非常,仰着头问:“师伯想做什么?咱们一起去。”
周青阳骑在驴上,淡淡地道:“也没什么,就是去拆一座庙。”
杨行简听了,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心中犯嘀咕,这砸庙毁佛的事,难道还不算穷凶极恶?整个师门从上到下都不像是正经好人。
韦训等人以为周青阳是与哪家寺庙道观结了仇,要打上门去泄愤。既然白驼寺三长老联手都没能制服青衫客,左右不过是对付一二十个和尚道士,不在话下。
当下由周青阳带路,一行人顺着小河前行。没走多远,便在一株大柳树旁看到一座破房子。那屋子不大,仅有三间三架,房顶荒草丛生,门破窗漏,看起来像是一座荒废多年的祠堂。
众人走近一看,屋内既没有和尚,也没有道士。脱落的门匾横在二尺高的荒草中,仔细辨认才看得出“四侠庙”几个字。看来这个叫做四侠店的村子,名字就是从这间破祠堂来的。
杨行简往里瞅了一眼,小声说道:“这房子还用拆吗?眼看就要塌了。”
韦训、宝珠和十三郎满心好奇,走进祠堂内。只见四座真人大小的泥塑人像一字排开,或坐或站,随着岁月流逝,人像面目模糊,破败不堪。祠堂正中原本放置香炉的位置,如今空空如也,不知有多少年没人来祭拜过了。
左边的两座塑像勉强能看得出是两名青年女子,一名作女冠打扮,身披青绿鹤氅,神采奕奕;另一名女子穿红衣劲装,英气勃勃。右手边是一名面带微笑的年轻男子,穿白麻短褐。末尾那座像不知被谁踹塌了,土块散落一地,仅留下一个黑色底座。
宝珠凝神端详,觉得为首那绿衣女子的面容,竟与周青阳有几分相似。只是头发乌黑,且以真武坐姿端坐,一腿盘在裳内,看不出是否有残疾,工匠设计甚是巧妙。
杨行简见祠堂早已无人打理,想来就算砸了,也不会引起乡民敌视,暂且松了口气。
周青阳从青驴上下来,走进室内,望着那些塑像怔怔地愣了会神,然后在红衣女子和白衣男子面前撮土为香,低声念叨了两句。接着,转头催促韦训:
“愣着干什么,动手啊。要不是天干物燥,放火会殃及村落,我哪儿用得着求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