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党人参,如假包换的珍品。”邱任往楼上瞥了一眼,暗示道:“体虚的人正需要这玩意儿滋补调养。”
杨行简略有所悟,轻声问:“神医想转手卖出?”
邱任笑道:“这本就是骑驴娘子失踪前在荣清药行订下的货,如今只要把尾款付给我就成了。”他摊开蒲扇般的手掌,理直气壮地索要:“四十五两金。”
虽是明摆着强买强卖的生意,杨行简心中有数,岂敢有半分推拒。现金不够,又回房取了券契。他心道破财免灾,公主饱受折磨,疲弱不堪,确实需要购置些珍贵补药来调理。这匪帮大夫心黑手狠,医术却着实过硬,短短二十多天,他这条断腿已能勉强走上几步。
邱任收了黄金券契,补足了亏空,这才心满意足。出于那极为有限的一丁点儿医德,他嘱咐道:“这参药性躁得很,给她吃点须子就行了,切不可超过三日。”至于剩下的参,今后谁吃谁倒霉。邱任幸灾乐祸地走了。
十三郎趁夜敲响杂食铺的门,买了蜜糖回来,按照四师兄的医嘱调成盐蜜水,韦训一碗一碗给宝珠灌了下去。直到听见她气若游丝的呼吸声稍微恢复,额头微微冒汗,他才有心思将今夜发生的事告知另外两名同伴。
杨行简的脸色登时变得跟死人一般煞白,“岐王李昱?!”
“她屏着一口气,亲手射杀的。”韦训语气冰冷,“那畜生必定就是幕后真凶了。”
“那不是重点。”杨行简站立不住,扶着十三郎的肩膀跌坐在凳子上,心道原来竟是此人,怪不得几乎将洛阳翻了个底朝天,都找不到任何线索,而其中可能隐藏着一件极为不堪的事端。一想到此,他不禁头皮发麻。
杨行简话音颤抖,低声说:“岐王是公主的亲伯父!倘若他……跟曹泓一样逆道乱常……”
韦训垂下头,仔细端详宝珠消瘦的脸颊。为了保持理智,他克制着不敢再胡思乱想,不幸中的万幸,起码她活着回来了。
“在她面前,谁都不许再提这事。”
震惊过后,杨行简说服自己先着眼于当下,快速在脑海中斟酌过局势,说道:“咱们得立刻搬家。天亮之后,岐王被杀的消息就会传开,窦敬这次无论如何都得回到公署,全力缉捕凶手。”
十三郎满脸担忧地说:“可是九娘现在虚弱得很,还不能上路。”
杨行简果断地道:“先换个地方住,避一避风头,我去找耿昌人打探消息。等公主苏醒后,再说上路的事。”说罢,他用拐杖撑起自己,一瘸一拐地出门去安排。
韦训洗净了手,打算给宝珠上药,想着立刻就要搬迁,让她这样赤身裸体,实在有失尊严。那油膏腥气扑鼻,若沾染在她喜欢的衣裙上,难以清洗,让他有些犹豫。
十三郎忙道:“我前些天去南市将她订下的杂货全拿回来了,想着她回来时看着欢喜,她给咱俩裁的新衣也做好了。”说罢,下楼拿回一件崭新的灰色僧袍。
当时想着十三郎长势迅猛,让裁缝尽管放量裁剪,宽松舒适,又是开襟样式,方便穿脱换药。于是韦训为她涂上药膏后,再轻柔地换上僧衣。
杨行简快速办妥了租住手续,用牛车载着公主,住进城西南一所武侯铺旁边。一来这是城中权贵聚集的地方,即便搜捕,衙役们也不敢太过放肆。二来紧邻掌管治安的武侯铺,反倒是搜索盲区。
宝珠转危为安后,韦训咬牙强撑着的那口气也终于散了,一头栽倒,陷入长睡不醒的状态。二人吃住都在一处,宝珠在榻上昏睡时,韦训躺在旁边脚榻上,梦中仍伸着胳膊握着她的手,生怕一松手,她又会被人掳走消失不见。
杨行简实在看不过眼,悄悄过去想把他俩掰开,十三郎见状,郑重其事劝阻:“大师兄睡着时,千万不能碰他。他会暴起打人,而且不会留手。腿折了还能接,被他抓碎的骨头,神仙来了也拼不上。”
杨行简只得装作视而不见。初到洛阳时,他本计划买两个贴身侍女,或者起码雇个妥帖的妇人照料公主。如今惹出这场大乱子,多一个人便多一分走漏消息的风险,他只能无奈接受暂时由韦训看护她。
就在他二人并头昏睡的三天中,洛阳几乎翻了天。
当朝天子的皇兄岐王李昱,在自家府邸中被刺客以一支四羽大箭射杀,同时身死的还有二十多名侍从。岐王府三百多名家妓奴隶趁乱逃亡,东都权贵为之哗然。
为了安抚皇亲国戚,府尹窦敬立刻派兵员驻扎王府,全力抓捕刺客,搜寻逃奴。然而逃走的人如鸟惊鱼散,数量实在太多,刺客更是踪迹难寻,窦府尹一时间顾此失彼,被这棘手的局面搅得焦头烂额。
而这些逃往民间的奴婢,带出来一个耸人听闻的大消息:原来往年在巡城活动中扮演观音的美貌少年,全部是被岐王派人掳走的,根本不是什么“升仙”。受到百姓崇敬爱戴的观音奴们,被他肆意玩弄残杀,竟无一人幸存。
与此同时,江湖中人则猜到了究竟是谁有这熊心豹胆,敢于射杀亲王。今年的观音奴并非手无寸铁的普通平民,而是一名擅长骑射的绝顶高手。这神秘女子统领一群没有家累、无法无天的狂徒,与岐王这种顶级权贵撞上,结局注定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
虽有不少人猜到了动手的人就是骑驴娘子,但她连皇帝的亲兄弟都敢杀,倘若有人向官府告密,残阳院岂能善罢甘休。
青衫客韦训一人单挑白驼寺三长老,襄助李昱的伥鬼“渡河舟”曹泓身败名裂,在东都耕耘几十年的洛清帮随之瓦解,旁的武林门派自然要好好掂量自己的实力,有没有这胆量触她的霉头。
三日后,宝珠恍恍惚惚地醒了,仿佛从一场漫长而恐怖的噩梦中艰难挣脱。她问了一句十三郎,亲眼见过本人平安后,便躺坐在榻上久久出神。
杨行简听闻公主苏醒,赶忙前来问安。见她擦了邱任的油膏后恢复速度很快,红肿水泡已经消退。只是原本脂腻玉滑的肌肤,如今整个蜕了层皮,斑驳剥落,伤痕累累,令人十分疼惜。
他记得韦训的警告,不敢提及她被绑架期间的事,简单问候几句后,便提议赶紧离开洛阳。
“如今窦敬全城搜捕刺客,此地不可久留,多待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谁知宝珠却毫不犹豫驳回:“不。首恶已除,伥鬼仍在,不把岐王府里那伙人全部报复回来,我一步也不会离开洛阳。”
听她语气坚定不可撼动,众人沉默了片刻,韦训轻声说:“你且歇着,等我找两个人来值守,今夜我再回去一趟。”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把他们的眼睛都挖了去。”
他不敢问她发生了什么,只是深深记得她捅穿李昱双目的滔天恨意,觉得那是极重要的事。
宝珠缄默一阵,摇了摇头:“这次不用你。”她抬起头,望了一眼杨行简,以沙哑嗓音命令:“轮到主簿动手了。”
杨行简一脸疑惑不解,指着自己:“我?”
宝珠缓缓点了点头。
杨行简有些尴尬,赔笑道:“公主,老臣如今腿断了,况且就算四肢完好,也打不过王府的门房。”
“没有让你那样,将笔墨拿出来吧。”宝珠一字一顿地说,“我要连坐。”
作者有话说:
提醒:任何烧烫晒伤都不要乱涂东西,去找医生
第194章
二十天来种种不堪经历如潮水般一浪接一浪涌上心间。宝珠回忆起两人在霓裳院长跪不起的漫长寒夜,少年背上一道道紫红色的鞭痕。玉壶肿胀变形的五官,那尖锐凄厉的垂死惨叫犹在耳畔。
月将升,日将落,檿弧箕箙,王裔尽绝。岐王已然身死,但他与太原王氏的后裔却依旧存活于世。参加过极乐之宴,残害过观音奴的孽畜们,依然在洛阳官场上逍遥自在。
她始终忘不了王妃那一句“我还有儿子孙子,岐王府有袭爵的继承人在,根基不会动摇。”想来昏聩荒淫的丈夫被杀,说不定王夫人心中正在暗自窃喜,王府可以换个新主人,接下来她便能安安稳稳地含饴弄孙,安享晚年,继续享用每年蟾光寺的第一枝桂花。
既然已经开了头,那就索性杀个干净,杀个痛快。
“你拿出纸笔,将李昱的罪过写成举劾信,详尽罗列他该死的罪状,奏请皇帝彻查他的共犯,追究他的妻儿后代。”
裹着寒霜的命令脱口而出,杨行简满脸愕然,过了一会儿,他将拐杖靠在桌上,双手艰难撑着地,缓缓跪了下来,神色与语气同样沉重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