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足道人……”李昱沉吟不语。
官员犯罪,其家属常常没入掖庭、教坊为奴,其中不乏名门之后。眼前这女孩儿仪态端庄,应答得体,想来出身不俗。
家令董师光呵斥道:“无礼的丫头,在皇室面前,怎么敢以‘我’自称?”
宝珠不卑不亢地答道:“那赤足道人曾言,这孩子命格特殊,若以‘妾’‘奴’自称,恐折损别人福寿,因此自幼不敢使用谦称。”
李昱的呼吸声明显粗重起来。连续七年空虚的消遣之后,他似乎在这茫茫尘世中,觅得了一个令他心潮澎湃的预兆。
赤足道人他曾听过长安的传闻,有一名神秘莫测的老道,曾在终南山下认出微服出巡的皇帝,并对贵妃的后代加以预言。机密的详情虽无从知晓,然而他预言万寿公主活不到成婚便会夭折,如今已经应验。这样能窥得天机的奇人,定然是李淳风、袁天罡之类拥有异能的方士。
梁王继位之前,曾遇到“白狐引路”的奇异征兆。那个从他手中硬生生夺走皇位的可恶男人,得到了天命的启示,方有此机缘。那如今的他,是否仍有机会扭转乾坤?
“你……你可曾遇到过什么珍禽异兽吗?诸如白狐狸、苍鹰之类,能听懂人话的动物?”
岐王抛出了一个看似没头没脑的问题,但宝珠瞬间便洞悉了他的意图这个男人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天命。她敏锐地捕捉到这个破绽,心中暗自盘算应对之策。
宝珠吸了口气,缓缓说道:“我曾遇到过一头凶猛的猞猁,他自旷野中来,却对我言听计从,温柔备至。”
“哈!哈哈!就是这个!”步入暮年的岐王心绪激动,捏着坐榻边缘,借力猛然起身。
一个身世传奇、命格特殊的美貌女子,一头通灵的瑞兽。眼前这少女的姿色,固然远不及他心中魂牵梦萦的那位绝世佳人,然她的野兽却更合心意。
“猞猁甚佳,猞猁是猛兽,比狐狸要强大得多。”他满意地说,脸上的皱纹因激动而颤抖。
将双色芙蓉被盗的愤怒抛在脑后,李昱强自压抑着内心的汹涌澎湃,再次坐了下来。他目不转睛凝视着眼前的少女,此刻,她脸上令人厌恶的细节渐渐淡去,而神似苦恋之人的一面逐渐浮了上来。
倾国与倾城,佳人难再得。回忆她举世无双的高贵与妩媚,李昱心中无数次涌上酸涩胀痛之感。他暗自思忖:这便是老天对他长久以来的梦想与期待的回报吗?委实来得太晚了,近两年,他已明显感到力不从心。
李昱转头向家令发问:“那药的进度如何了?”
董师光连忙躬身回应:“药肆掌柜全家都锁来了,只因其中有一味珍稀药材,须得从深山中采摘,那名医尚未归来,主上请稍安毋躁。”
岐王恼怒地骂了一句:“采办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当时就该将铺子里的囤货全部包下来。”
董师光不敢作声。在这东都洛阳,除了违禁物品外,岐王想要任何东西都易如反掌。只是这大乐散性质特殊,采办之人也不敢明目张胆打着他本人的旗号去采买。再者,他急于求成,服用来路不明的秘医猛药,万一出了差池,岐王妃岂能轻饶?
李昱发了一通邪火,祥云堂内鸦雀无声,所有人皆低垂着头,面孔朝向地面。唯有面前的少女,虽身戴枷锁,却威严端庄,仿若一座沉静的雕像。李昱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绸缎般完美的皮肤,如同抚摸一只困于笼中的鸟儿。
宝珠感到脸上被炭火灼烫一般,耻辱如受黥面之刑。她用尽全身毅力,才勉强控制自己一动不动。
“丹鸟,你的柘枝舞练得怎么样了?”
“我资质平庸,仍在启蒙。”
“解开锁链,跳来看看。”
徐什一闻言,赶忙用钥匙开了蟠龙灯上的锁链。宝珠缓缓起身,戴着脚镣一步一步走向舞台。米摩延也站了起来,准备与她同舞。
“等等!还差了点什么。”李昱叫住了她,吩咐下人:“赐玉臂环。”
内侍领命,立刻小跑着离去。片刻之后,用托盘捧着一只臂环,送到宝珠面前。这一次并非巡城时那般鎏金的廉价货色,而是货真价实的镶金嵌宝白玉臂环。
宝珠的脑海中仿佛有成百上千的钟磬齐声鸣响,震耳欲聋。
“平生颜色倾众生,芳体如眠新死姿。艳花忽尽夏五月,命叶易零秋一时。”
五月薨逝、葬于秋季的绝色女子。这首题在大蟾光寺九相观壁画上的诗句,与那艳尸的形象同时浮现在眼前。
是了,蟾光寺神秘的供养人,九相观壁画,重塑后容颜大改的绝色观音像,以及一年一度、不断失踪的观音奴。
一切的一切,如同藏匿于地底的古老瓷器碎片,严丝合缝拼在了一起。所有阴谋的开端,皆起源于那场宫廷夜宴。彼时,她光芒万丈的母亲扮演观音,表演了一支摄人心魄的柘枝舞。
第182章
将冰冷的臂环套在臂膀上,宝珠一步一步迈向舞台。那场宫廷夜宴的诸多细节,如同一串串气泡,渐渐从宝珠脑海深处浮现出来。
东义公主出降之后,朝廷与吐蕃历经艰难谈判,终于达成偃甲息兵的契约。长安这座古老的都城,得以从西域战争的阴霾中挣脱出来。为了庆祝,皇帝下旨特增加宗庙祭祀之礼,以谢祖宗神灵庇佑,祈愿国泰民安,永享太平。
与此同时,东都紫微宫理应举行规格相同的祭祀。此时,皇帝突然想起洛阳有个阔别多年的兄长。为彰显自己宽宏至孝的帝王胸襟,他格外开恩让岐王回一趟长安,与其他宗亲共同参加父母先人的祭典,次日再重返洛阳。
因此,祭典之后的宫宴,便是李昱此生唯一一次与贵妃晤面的机会。
“不要慌,稳住步子。”米摩延悄声在她身边说。
两人登台后并肩而立,摆好起始姿势,乐师随即演奏音乐。平铺一合锦筵开,连击三声画鼓催。曾千万次在岐王府中表演的柘枝舞,再一次上演了。
“怎么改成双人舞了?”李昱皱着眉头问。
教养嬷嬷连忙上前,恭敬地回答:“时间太过仓促,她还没熟记舞步,须得有个领舞当示范。”
李昱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眼前表演的是两名少年男女,然而他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许多年前宫宴上那位绝代佳人的绰约倩影。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没有任何男人能逃过贵妃倾国倾城的魅力,以至于有诸多非人的传闻悄然流传。他原本以为会是媚骨天成的妖妃,却未曾想她如同菩萨一般圣洁高贵。
自那一日起,佳人的曼妙舞姿在他心头留下无法磨灭的痕迹。日月常相望,宛转不离心,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太阳邂逅明月之后,从此魂牵梦绕。
少女的舞步与那胡儿的错位了。李昱叹了口气,心道短短几天时间,果然还是不成。这些年他四处搜罗的无数替代品,都无法缓解内心如烈火焚烧般的相思,只能当作发泄道具。
又一次错位。李昱暗想:或许他们俩都需要一顿训诫,方能长些记性。
待第三次出岔子的时候,李昱便想出言喝止了,然而却有一股熟悉感扑面而来。同一支舞曲,每个乐舞班子、每一脉师承流派的编舞动作都不尽相同,长安与洛阳两都的风格更是参差不一。
丹鸟的舞步虽然生涩,但是更接近那一夜在宫宴上看到的内容。因为她来自长安吗?李昱按捺心中的不快,耐着性子继续看了下去。
舞台上的米摩延已经惶恐得红汗交流。她太紧张了吗?为什么一直自顾自的动作?倘若今日就触怒了主人,那么最后剩下的这些时日里,都要饱受煎熬痛苦了。
此时的宝珠决定放手一搏,赌一场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