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1 / 1)

宝珠迷惑地问:“什么?”

“他是这城中的王,我们不配知道他的名字。”

作为惩罚,两人空着肚子在庭院里跪了一夜。到中途宝珠支撑不住,不顾形象,散开头发披在身上保暖,蜷成一团睡着了。

第二天清早,护院带着钥匙过来,将他二人松开,却留下宝珠足上的脚镣。使她身有羁绊,无法快步奔走。

宝珠蓬头跣足,披枷戴锁,比流放岭南的囚犯还要狼狈。连续受过这些奇耻大辱,她气得脸色发青,几乎背过气去,为了安慰自己,只能说:“如此倒是不用去练那该死的功课了。”

米摩延无奈地道:“看来你是真没吃过苦,想得很美。”

果然,他们无暇歇息,穿好衣服直接被带进练功室,跟其他人一起上早课。血迹已被人擦得干干净净,没留下一丝踪迹。赵氏气焰嚣张的威势一夜间化为乌有,再没有人提起她。

今日主持早课的是领舞玉壶,她将二人叫到角落,拿出一小包东西,掀开布帕,里面裹着几枚挤得变形的玉露团。

她温声细语道:“吃吧,我昨日从晚宴上顺回来的。”

米摩延谢过,忙不迭往嘴里送。宝珠哪里瞧得上宴席剩下的点心,本想傲然拒绝,然而肚子却很诚实,纠结片刻后,忍不住伸手拿了。一边忍气吞声地吃着,一边委屈得气噎喉堵,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

玉壶柔声道:“今后由我暂代教习一职,为着大家的体面,求你们温顺些,少惹是非。妹妹,你要在金桂宴上表演柘枝舞,从今日起,要好生跟我和米摩延练习。”

宝珠晃了晃脚踝的铁镣,惊讶地问:“带着这个也要练舞?”

玉壶无奈地叹了口气,点点头。

待宝珠垂头丧气地去角落热身,米摩延悄声问玉壶:“主人为什么没立刻召她去临幸?”

玉壶低声道:“毕竟上了年纪,有些力不从心了,听说在等着配药。再者,前几日祥云堂庭院中开出一朵双色芙蓉,众人皆称是祥瑞,谁想夜里不知被哪个贼人盗走了。他大发雷霆,这几日心绪不宁,还没查出结果。”

玉壶顿了顿,问:“你没告诉她吧?”

米摩延心事重重地摇了摇头,两人一同看向坐在毯子上伸展四肢的宝珠,同时露出怜悯的神情。

从这天起,宝珠拖着累赘的镣铐,跟随玉壶和米摩延练习舞蹈。这位新教习性情温婉柔顺,时常好言哄劝,全然不像赵氏那般故意刁难折磨人,只是不再给她任何能当作兵刃使的乐器了。宝珠吃软不吃硬,一时逃不出霓裳院,只得暂且隐忍,凑合着练习。

她自幼便欣赏宫廷顶尖舞者的表演,眼光自是极高。然而即便以最苛刻的眼光鉴赏,也不得不承认玉壶与米摩延的舞技堪称精妙绝伦,出类拔萃。

玉壶擅长软舞《绿腰》,飞袂拂云雨,体轻似无骨;米摩延精研健舞《胡腾》《胡旋》,环行急蹴皆应节,反手叉腰如却月。然而两人却将教导宝珠学习柘枝舞视为重中之重。

听人暗示,玉壶有幸得到家主之子垂青,时常在外面侍奉。而其他舞姬或许亲眼见过宝珠暴起伤人,不敢与她深交,朝夕在霓裳院陪着宝珠练舞的,多数是室友米摩延。

若是为了自娱自乐,宝珠倒也乐得参与这些美丽风雅的活动。只是一想到辛苦练习竟是为了给恶人献艺取乐,便满心都是抗拒。更何况拖着一条束手束脚的镣铐,行动极为不便,使她疲惫不堪。

她向米摩延抱怨道:“若是群舞,我混在伴舞中滥竽充数,跟着打打拍子也就罢了。可这柘枝舞是女子独舞,顶多两人合舞,就算我有旷世之才,也不可能在短短几日之内跳得比你们出色。为何非要我学这个?”

米摩延道:“柘枝舞是主人最看重的舞蹈,其他舞曲跳得再好,在他眼中皆为下乘。每个观音奴都必须学这一支,不管你愿不愿意,也不管水平如何,都得献舞,快快起来练习。”

宝珠满心沮丧,暗想:哪怕被绑架来的是杨行简,舞蹈水平也能比自己好得多。她躺在压腿的毯子上耍赖不起,理直气壮地要求:“跳不动了,后面的动作也记不住,你再给我示范一遍。”

米摩延拿她没辙,只得分解动作,再次跳给她瞧。

他的舞姿兼具矫健明快与婀娜曼妙,有一种非男非女、刚柔并济的神性气质。就算反复欣赏过多次,仍令人叹为观止。宝珠心想:怪不得他能脱颖而出,被选为观音化身。

一舞终结,她不由得赞美道:“你这样的舞技,要是去了长安,定能入宫,在殿中省谋个一官半职易如反掌。”

米摩延听到她赞扬,脸上却没有任何欣喜之色,只是漠然地说:“我从刚会走路便开始习舞,姚家班是城中最优秀的乐舞班,而我是其中最好的胡腾儿。十多年来,一心一意钻研技艺,日夜不休刻苦训练,历经层层选拔,最后不过是成为云端之人的牛马与玩物。”

宝珠听后默然不语。她从云端坠入泥淖,由欣赏歌舞之人,变成以色事人的舞姬,自有一番凄楚。母亲当年不肯教她习舞,以为女儿一生都会平安顺遂,金尊玉贵,又怎会料到有一日她会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

又勉强爬起来练了一会儿,宝珠累得快吐了。眼见天色渐暗,一天的功课总算告一段落,她大声叹道:“太阳落山了!该收场了!”

“快住口!”玉壶快步走来,喝止她继续说下去,向来温柔的面容此刻变得极为严肃。

她神色凝重,握住宝珠的手,郑重地告诫:“妹妹,这院子里最紧要的规矩,你务必要记住:无论是私下闲聊,还是登台献艺、招待宾客,都绝不可说出‘落日、夕阳、下山、残阳’这类词语。最好连‘晚霞、黄昏’也不要提及。”

宝珠一愣,问道:“是因为姓名避讳?可这几个词并没有重复的字啊?”

玉壶噤若寒蝉,竖起食指尖尖的红指甲,放在唇边嘘了一声。米摩延则无声地指了指自己背上的伤痕。

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为了维护上位者威严,遇到主君或者尊亲的名字时,不可直接说出或写出,要么以其他字替代,要么书写时缺笔,以示敬畏。曾经,宝珠自己的名字也不许旁人擅自称呼,然而她却从未听过要避讳某种具体的意向。

她想起米摩延隐晦提过“他是太阳”的话来,心想这人自比于日,狂妄自大。上了年纪不许人提落日相关的词语,又显得气量极为狭小。

太史公曰:人道经纬万端,规矩无所不贯,诱进以仁义,束缚以刑罚。然而这“天庭”中的规则,却处处透露着严酷无情与荒诞反常。

她默默思索:这座庞大宅邸的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第174章

供灯昏黄,光影在观音像上摇曳。长秋寺大殿之中,断尘、曹泓、姚绛真三人各怀心事,正在佛像前的蒲团上入定,四周静谧得只闻彼此呼吸之声。

倏忽,一只青色大鸟横空闪现,悄然无声从天而降。青衣人如鬼魅般落在断尘师太与曹泓之间,双臂一展,使出日暮烟波掌中的“石沉大海”一式,双掌各自向二人肩膀上拍下,动作看起来十分轻柔。

断尘与曹泓还没看清楚来人,先感觉到无声的掌风沉重如山,如同巨石压顶。他二人亦是江湖高手,反应极快,瞬间侧身沉肩,险险避过突袭,紧接着各自向青衣人拍出一掌,掌风呼啸。

韦训即刻变招为“音问两绝”,双掌分别迎向二人的攻击,同时与他们对掌相抗。

断尘与曹泓心中大惊。要知道江湖各门各派师从不同,每个人腕力臂力、内功路数皆有天壤之别,他竟敢同时与两个人对掌,意味着要同时应付两种完全不同的掌法力道。其中凶险,稍有差池,便会导致经脉逆行,重伤丧命。此人要么胆气超绝,身经百战,要么十分擅长应付一对多的群殴之局。

四掌相贴,断尘与曹泓只觉一股阴寒之气顺着掌心涌上,冷得叫人牙齿打颤。韦训知道杀这二人不难,但想追踪宝珠的下落,必须留下他们性命,于是适可而止,收了掌力。

他行若无事,断尘和曹泓则丹田之中气血翻腾,不得不倒退几步卸力。一招之下,双方功力高下立判。姚绛真不会武功,只因常年跳舞,腿脚灵活,见势不妙,顾不得其他,钻到香案之下躲避,眼睛紧张地盯着场上局势。

等看清楚突袭之人的身份,这三个人心中已然明了他半夜来袭的缘由。不过几日之间,当日那个从容自若、疏狂不羁的少年,神色已变得狞厉如鬼。

断尘师太眉头紧锁,喃喃道:“那小姑娘果然不见了。”

韦训心中痛极,森然道:“你们明明知道真相,却眼睁睁看着她走上巡城的宝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