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他的身影和曾经在乱葬岗上,抱着母亲腐烂掉的身躯崩溃嚎啕,恳求过路君子将他与母亲一同埋葬的孤儿,就那样交叠在一起。

那一年,他只有五岁。一个五岁的孩子发誓再也不要见到挚爱至亲的人,在他面前肌骨腐烂,零落成泥。

一晃眼,那么多年过去了,三十二岁的踏仙君抱着他师尊的尸体,时而癫狂长笑,时而抚尸痛哭。

那是一具与生前别无二致的躯体,他做到了,他已可以让死者如生人,这尸体的皮肤之下甚至好像都还有淡淡血色,安详地像是沉睡过去。

这一次他没有恳求任何人把他和楚晚宁一同深埋地底。

但踏仙君自己便已把自己活埋了,在楚晚宁死后的那一天,他喝了一坛子梨花白,后来每一天每一日,他都在一座名为红莲水榭的活死人墓里,醉生梦死。从那一天起,他已把自己埋葬。

“师尊,你理理我……”

“墨燃!”

“你……理理我……”

他模糊听到有人在唤他,熟稔的声音。周围又黑了,他于是像濒临溺死的人抓住一块浮木,有人向他伸出手来,他哽咽着,紧紧攥住那个人,“你不要走,我什么恶事坏事都不做了,再也不惹你生气……”

他攀住那人的手指,与他十指交扣。

他闻到淡淡的花香,海棠的香气。

“我有起死还生的仙药,可是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找不到了……我找不到了但是你能不能不要走,求你了……”他不管不顾地循着那温热身躯所在的地方,他抱住那具身躯,“求你了,我宁愿……”

“我宁愿死的人是我。”

“墨燃!快醒醒!”

可他醒不来,痛苦比海更深邃,他快要溺死了,他醒不来。

他喉头哽咽着,他紧紧抱住了那个呼唤着他的人,睫间竟是湿润了:“我宁愿死的人是我,师尊……”

“狗东西!你要做什么啊!喂!”

忽然一个人冲过来,拽住了他,然后周围一团混乱,有人往他唇齿之间灌了一泓冰凉的水。

墨燃忽地浑身发冷,那水凉的像千年玄冰,几乎要把他的肺腑都冻住。

他猛地睁眼!

“……”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姜曦那张阴郁的脸,手里还拿着一只青碧色玉瓶,显然方才给他灌的就是瓶子里的东西。

“我……”

他一开口,就发觉喉间沙哑,一时说不出更多的话。

而后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宗祠天宫,冷汗已湿透了重重衣衫,周围一圈人都神情古怪地瞧着他,尤其是薛蒙,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非常的不好看。

自己则躺在楚晚宁膝头,双手紧紧拥着楚晚宁的腰,楚晚宁原本穿的端肃恭谨的衣衫,已被他在梦里拉扯得一片凌乱,外袍的袍缘都滑到了肩头。

墨燃:“……”

他没有……他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楚晚宁的脸色也不好看,但多少还算镇定,他道:“为什么一个人往前跑的那么快?”

“师尊,我……我方才……”

“你被魇住了。”姜曦把玉瓶收好,复又站起,垂眸道,“歇息一下,我给你喂的是破梦寒水,你会觉得很冷,过一盏茶左右就好。”

墨燃还没有从那一层层可怖的梦境里缓过神来,他的眼神仍有些混乱,过了好久,才喃喃着说:“魇住了?……可是我一直很小心,并没有……并没有觉察到任何术法痕迹……”

姜曦就有些乖戾的爪牙露出锋芒:“术法?那种愚蠢的东西算什么?”

在场众人:“……”

“天下最狠戾,最杀人于无形的,你以为是术法?”这位药宗掌门眯着眼睛,振袖鄙薄道,“错的离谱。这天下最厉害的,是药。”

“这天宫里,提前熏过一种迷香,叫做‘十九层之狱’,这种香料无色无味,却能令人闻之生出幻觉,陷于生平最大的恐惧之中。”姜曦说到这里,顿了顿,而后打量着墨燃,“恐惧越大,陷得越深。我之前也救过几个被十九层之狱魇住的人,给他们服了四到五滴破梦寒水,他们也就醒了但你知道你喝了多少?”

“……多少?”

姜曦似乎有些不悦,说:“大半瓶。够救一百余人的量,才把你的意识唤回来。……我竟有些好奇了,墨宗师,你年纪轻轻,为何会有如此之深的恐惧,你到底在怕什么?”

第220章 【蛟山】并肩行

墨燃不吭声了。

若非这一场大梦, 他竟不知自己内心深处藏着这样触目惊心的怖惧,怖惧楚晚宁的死亡, 怖惧对于师昧情感的诘问,怖惧这一生一世, 其实只不过是自己的黄粱一梦。

他垂下头, 不知是破梦寒水起的作用, 还是别的缘由。

他觉得冷,冷得发抖。

楚晚宁从地上站起来。这里眼睛太多了, 他与墨燃并不能有更亲密的举动, 何况方才墨燃在噩梦之中不住地抱着他,唤他的名字。若不是他极力钳制,怕是就要当着众人的面被墨燃压倒在地上尽管这一切最终并未发生, 但是墨燃的情绪那样激烈,他不知道周围有多少人已觉察出了异样的端倪。

楚晚宁缓缓起身,坐得有些久了, 腿脚酸麻。

薛蒙下意识地抬起手, 却不知为何,最终却没有上前搀扶。倒是师昧伸手, 轻声道:“师尊,你缓一缓。”

低落睫毛,楚晚宁不多说话, 也不解释,只将原本就已散乱的外袍除下,白衣哗地招展, 飘然落在了墨燃肩头。

“披着,等药的寒气消了,再还我。”

墨燃也不敢多去看他,低声道:“是,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