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1 / 1)

李聿青心想,是他魔怔了。

那个孩子不过两三个月大,还未成型,不过一团血肉,能懂得什么?

是那个孩子失去得太惊心动魄,如一把凛冽长刀,在他毫无防备之际,直直地插在他心尖儿上,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以致于李聿青无法忘怀,也不敢细想。可潜意识里却还是耿耿于怀,念念不忘。

他太想要那个孩子了。

那是他和兰玉的孩子。

李聿青曾想,也不知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男孩儿好,他教他玩枪骑马,女孩儿也好乖乖娇娇的,李聿青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他会给她买漂亮时新的衣服首饰,她想上学,他就送她去读书,谁也不能委屈她一分……想得太多了,恍惚间都成了真。

轰然梦碎。

李聿青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看着那尊玉牌,道,安心往生吧,投生到一个殷实幸福的家里去,享尽疼宠,最好……最好投胎做个男孩儿。

这世道对女孩儿总是更苛刻。刀不落身上不觉疼,李聿青浪荡花丛混账了那么多年,临到现在却生出不忍柔软,无法容忍他的女儿有一丝一毫被别的男人欺负的可能。

李聿青想了想,到底没忍住,在心里道,你爹爹……不是不爱你,他是这天底下顶善良的人,他只是更恨我,你若心中有怨,便都恨我吧。

李聿青失去这个孩子的遗憾无法对人言,更无人可言,李二要面子,从来不肯让别人看笑话。如今在这庙中,除了满天神佛,再无人能窥见一分,李聿青肆意地揭了开去,有几分病态的,痛快淋漓的轻松。

李聿青在庙中待了许久,出去时,天色阴阴,外头又风雪。

主持捻着佛珠,叫了声李施主。

李聿青看了他一眼,客客气气地合掌施了一礼,道了声,告辞。

说罢,不再留恋,提步走入漫天的朔风厚雪里。

第116章 番外十二 纠葛

兰玉在上学的那几年里,过得很忙碌,人一旦忙起来,就没有闲事再想其他的,诸如旧事,还有他和李家三兄弟这扭曲不伦的关系。

人总是要活下去的。

他捱过了地狱般的半年,扛过了戒福寿膏剥骨削肉一般的痛苦,即便不能再出这北平城,他也该好好活下去。

兰玉是能察觉到李家三人在他面前的小心翼翼的,便是冷漠沉静如李鸣争,兰玉也能感觉到他的退让。

还有李聿青的忏悔,李明安的真心。

兰玉有时会恍惚,他们这样……算怎么回事呢?他依旧如同菟丝花,仰赖着他们,只不过由从前的李老爷子,到了如今的李家三兄弟。可要说一拍两散玉石俱焚,大抵已经经了生死大关,那种念头反而不如那般强烈了。

“何至于此?”花小梁说这话时,身上正穿着戏服,脸上还未上妆,正在天井边练云步。兰玉坐在井沿上,撑着双手看向花小梁,花小梁身上的戏服是新做的,他一来,就高高兴兴地拉着他赏他那身新行头。花小梁红遍北平,每年得的包银不少,他没那些个赌钱销金的恶习,可存下来的钱却不多。

花小梁把所有身家都拿来置办行头了,镶钻的头面,勾金丝的戏服,华丽奢侈得让人嗔目。花小梁道,他是唱旦角儿,除了嗓子,身上的行头就是他的脸面,台下怎么着都成,到了台上,必须得体面漂亮。

他说得理直气壮,将兰玉逗笑了,竖起了大拇指。

花小梁嘚瑟地摇摇满头璀璨的头饰,掐了个兰花指,问兰玉,精不精神?漂不漂亮?扎不扎眼?

兰玉笑出声,道,精神,漂亮,扎眼。

他诚心地夸赞,花老板是整个北平最漂亮的角儿。

花小梁高兴得不行,眼睛都弯成了新月,摇头晃脑地说,有眼光。

花小梁翻了个手腕,那双眼珠子黑溜溜的,有神,瞧着兰玉,道:“这都是李家欠你的,好好地受着就是了。”

兰玉:“嗯?”

花小梁道:“我且问你,你原本在扬州,虽说没自由吧,可你是乐师,靠着一手琵琶技艺照样能活得好好的,要不是那老东西,你能遭这些罪?”

二人相交了这么久,对于兰玉和李家的纠葛,花小梁也知道了个七七八八。豪门多腌臜事,如兰玉这般的,在北平的这些显贵人家里,并不少见。

花小梁唱过堂会,听得多,见得也多,就是他自己,也险些成了那些有权有势人家里的禁脔。

“这叫父债子偿,”花小梁冷笑一声,“再说了,李家那三位可没一个善类,他们如今乐得追着你,捧着你,你当他们没所求?”

“他们要真是没所求,你早出北平城了。别不信,你看他们没明拘着你,你瞧见出北平,后脚就能见着他们。”

花小梁说的,兰玉自然知道,可正因为如此,疲惫不甘之余,又有几分窒息的压抑。

兰玉叹了口气。

花小梁道:“兰玉,这世上不是什么事情都能掰扯个清清楚楚的,如今这世道,能活着就已经是不错了。你非得和他较劲,让自己过不去,那不是自找苦吃吗?”

“我还没有出头的时候,也不是没被狗咬过,”花小梁道,“这在我们梨园里不是什么稀奇事,戏子戏子,就是成了角儿,在那些达官贵人眼里,也就是漂亮些的鸟儿,是他们衣服上的装点,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

“胳膊拧不过大腿,我那时有个师兄,长得好,唱的是小生,被北平城的白三爷看上了,”花小梁“唔”了声,补充道,“就是李二爷的舅舅,我师兄性子烈,不肯,后来被白三爷逼得没戏唱,戏班子都差点儿散了,还悬过梁,好在被救下来了。”

“再后来,有人为了讨好白三爷,拿了我师兄那个瘸腿的母亲和才十岁的弟弟去要挟他,师兄没办法,只能自己去求白三爷。”

“兜兜转转一圈,结果并没有什么不同,”花小梁语气透着股子冷酷劲儿,“这世道就是这样,咱们命不好,没生在好时候,也没有投成富贵人家的少爷,只能任人拿捏。可蝼蚁就不能活了吗?蝼蚁也得活,还得活出个人样儿,那才叫漂亮。”

“命是自己的。”

兰玉怔怔地看着花小梁,半晌,摇头叹道:“我不如你。”

花小梁笑了,说:“你是身在其中,被迷了眼,钻了牛角尖。”

“我以前也会想,我这么活着有什么意思?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辛辛苦苦才熬成角儿,最后还是做人掌心里的玩意儿的命,”花小梁想起过去,摇了摇头,说,“我那时也想过死的,可我一想,我花小梁来这世上一遭,就成了这个样子,我不甘心。”

“后来想开了,别太在意别的东西,只看着自己眼前的路,反倒豁然开朗了。活着也没有那么难,活下去才有可能,你瞧,我成了花老板,手里有了银钱,想吃多少肉包子就吃多少肉包子,想打多贵的头面就能打多贵的头面,过个百来年,有人细数北平名伶,说不定还有我花小梁一席之地,啧,光宗耀祖了。”

花小梁掰着手指头,越数越开心,笑道,“你瞧我还收留了月牙儿,还结识了你这个好朋友,要是我那时一头磕死,就什么都没有了。”

兰玉看着,忍不住微微笑起来,他实在很喜欢花小梁,看着花小梁,他仿佛看到了一丛葱绿的春草,疾风骤雨之后依旧能抖抖叶子,在阳光下挺拔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