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汐楼摇头:“我认为此事当从源头制止。你可想过为何会发生这种事?”
“出身高门的学子与出身市井的学子,所见所闻,所吃所用都不同,易分别抱团。如薛瑾瑜这般,自小被家中长辈捧着哄着,管束教养差些,便会觉得其他人都不如自己,只配如仆役般跪伏在他面前,听他差遣。这种念头非一日形成,亦非一日能纠正,如何能从源头制止?”
谢汐楼依旧摇头:“我指的不是这个。你来几日,应当也发现了,如今的文史院,几乎全是官宦人家的孩子。这群孩子自启蒙起,便有名师授课,确实更易考入书院。可他们进入书院,真的是为了精进课业吗?就算青岩书院的夫子博士都是当世大儒,可家族为他们延请的先生也很厉害,何须来这清贫山中受苦?”
陆亦宁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你的意思是,他们是为了那几个每年由书院举荐入朝为官的名额而来?”说完她似有疑虑,不怎么赞同,“这本就是同一件事。青岩书院岁试全凭真才实学,若高门学子比平民出身的学子成绩更高,拿到那几个名额也是应当的。”
“可事实真的是如此吗?”谢汐楼意有所指,“如今你也瞧见了,薛瑾瑜只因薛家的背景,便能轻易获取夫子们的青睐,在岁试中取得不俗的成绩。若以后都效此法,青岩书院建立的初衷就变了。高门学子联合起来,欺凌寒门学子,将他们逼得无法专心学问,便再不能与他们竞争。自此,书院每年送入朝中的几人,便被世家子弟垄断。就算有的人没能通过这个入朝做官,也赚了个人情,日后少不得能得些利益。我认为,这才是欺凌真正的源头。”
她顿了顿,直直看着陆亦宁,神色中全是认真:“这事本与我无关,但我与这书院有些缘分,实在不想看到它变成这般模样。所以恳请公主殿下,设法推进取消‘由青岩书院举荐可直接入朝为官’的规定,让天下学子,无论世家还是平民,都只能通过科举入仕。世间事多有不公,但若能在此事上多几分公平,可暖天下学子的心。”
陆亦宁定定看着她,神情颇为严肃:“你可曾想过,若这路子真的堵上,青岩书院便再不是天下书院之首了。”
“青岩书院建立的初衷,是为天下有志之士、有才之士,提供一个可以潜心研究学问的地方,并不是为了争这第一。如今,也不过是让书院回归它该有的模样。”谢汐楼知陆亦宁心中的犹豫,又道,“当时太祖皇帝给了青岩书院特权,遭到朝臣们的反对,用了些时日才将此事促成,今日取消也非一日两日能成。我知殿下想通过代陛下经筵日讲,来让更多人正视女子做学问的事,需要借这‘天下第一书院’的名号,但殿下,两件事本是同源,可同进退。”
“这是何意?”
“男人瞧不起女人,高门瞧不起平民。”
陆亦宁噗嗤一声笑出声,旋即笑容散去,只余悠长叹息:“这条路可真是不好走,也看不到尽头呐。”
“但坚持走,总能走到尽头,不是吗?”
阳光越过层层阴云,天空逐渐晴朗起来。院中的石桌上落了两只歇息的雀儿,蹦来蹦去甚是可爱。谢汐楼被叽叽喳喳的声音吸引着,转头向门外望去,心头阴郁散去几分,不自觉笑了起来。
陆亦宁看着她转头掩唇轻笑的动作,再次生出几分恍惚之意。她忍了又忍,终是开口道:“你与我认识的一人很像。”
谢汐楼转眸,笑容温和:“可是容貌像?”
“不,不是容貌。”陆亦宁在心中回忆那人的长相,唇角笑容清浅而苦涩,“或许是动作神情吧,也可能是说话的方式。自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便不自觉将你与那人联系在一起。她也曾似你这般,耐心引导我,与我讲道理,只不过她说话时总是温温柔柔,不似你这般直爽。”
谢汐楼垂下眼睫,轻笑:“你说的是明德皇后吧?”
“你怎么知道?可是陆回同你说的?难道他也觉得你像?”
谢汐楼摇头:“没,只是听说温平公主和明德皇后是至交好友,所以有此猜测罢了。”她停顿了下,试探道,“听陆回说,你对明德皇后的死,一直心有疑虑?”
陆亦宁看着门外的院子,深思飘远:“其实无论是我,还是沈家大郎,都认为大理寺对明德皇后的案子处理得过于草率。我们总觉得,惊鸿在沈国公府被活活烧死,尸骨无存,太过蹊跷。但若说怀疑此事的原因或是证据,倒也没有话说回来,我们要是有这证据,早去陛下那讨说法了,哪里还会似今日这般,被逼着接受大理寺的结论。”
门外太阳高悬,已近正午,纸镇奉了陆回之命,来陆亦宁这儿催谢汐楼回去。陆亦宁瞧见院中出现的人,冷笑道:“陆回是怕本宫把她吃了还是怎么着?不过聊两句的功夫,便派你来催。”话虽是这样说,陆亦宁到底站起了身,对谢汐楼道,“时候确实不早了,再耽搁下去,怕是不能赶在天黑前进城。待你和陆回成婚后,咱们便是一家人,往后有大把的时间聊,倒也不必急于这一时。”
故友相见却不能相认,所聊不过几句便要分别,百般思绪在这一瞬间涌上谢汐楼的心头。对少女时期的怀念和对挚友不自觉的亲近终究抵不过对那漫天大火的怀疑,思量后宣之于口的也只有一句:“好好保重,华京见。”
陆亦宁不知她心中所想,露出一个比日光还夺目的笑:“好,咱们华京见。”
第108章 凤凰涅槃1沈国公府
入了腊月后,华京的天气愈发寒凉。
因着年关将近,城中比寻常时更要热闹。店铺每日早早卸下门板迎客来,摊贩们沿街售卖吆喝,百姓们到集市上置办年货,大街小巷全是喜气。
茶楼酒肆人满为患,所聊之事除了即将到来的新年,就是这半个月发生的大事。
半个多月前,薛尚书之子薛瑾瑜惨死在青岩书院,消息传入华京,薛尚书称病不上朝,薛太后随即病倒。琰王殿下带着大理寺的人亲赴青岩书院,彻查此案,却牵扯出薛瑾瑜长期欺凌同窗,致使市井出身的学子,在雪中活活被冻死。
一时间,朝内朝外议论纷纷,薛家喊冤声不停,民间争议声渐起。
平头百姓最能体谅共情平头百姓,他们知晓普通人想要考入青岩书院,要付出多少努力,吃多少苦,更知道这样一个优秀的孩子死在书院中,对于他的家人来说是多么大的伤痛,用天塌了来形容都不为过。
更重要的是,竟然是被一个纨绔子弟欺凌致死。
高门大户和平民之间本就有天然的敌视关系,此事一出,民间不满声渐起,讨伐薛家声大,要求彻查薛瑾瑜案的声音小。
薛家不管这些,继续上奏为薛瑾瑜喊冤,并斥责大理寺早就查明真相,却将凶手留在书院中,不肯正法。陆回哪会受他威胁?只说缺少目击证人,虽有怀疑,却无法证实。若薛家能找到目击证人,明日他便亲自送那疑犯上刑场。
薛家有苦难言,青岩书院鲁班院掌院连夜进京,在陛下面前哭诉那学子多么有才华,若为薛瑾瑜赔上性命,是大琼之失。陛下头痛不已,只能下令让大理寺继续查,待明年开春,他亲自审理。
至此,此案暂且告一段落,陆回终于有了难得的闲暇时。
谢汐楼同陆回回到华京后,虽同住一宅子,却没见几面。陆回忙,谢汐楼也忙。陆回忙着大理寺的公务,谢汐楼忙着喝药治病,顺便研究花钱的法子。
前些日子,陆回送来了一小箱金
子,约莫有百两,谢汐楼琢磨许久,不知该怎么处置。
如今她吃穿用度全靠王府,名贵药材出自皇宫,并无花钱的地方,于是便想着,若能将这些钱悄悄送出华京,另置办一份田产,也算为她和陆回多留一条后路。
她是个没身份的倒霉鬼,朝不保夕,陆回也不比她好到哪里去。若有一天,这华京容不下他们二人,总要有些无人查得到的钱财傍身,方能天高海阔,自在逍遥。
这一日天晴,陆回罕见地没出门,一大早便来到谢汐楼的院子,为她挑选了件鹅黄色的斗篷,带着她出门。
出门时马车停在门口,车内软枕软垫已备好,桌几上留着一碟果脯,配着一壶清茶,尚还冒着热气。
陆回神秘兮兮不肯说去哪里,谢汐楼便也不多问。
马车异常平稳,走街过巷,城中的喜气喧哗传入马车内,感染车中人。谢汐楼忍不住掀起厚重的窗帘,看到窗外愈发熟悉的景象,怔怔道:“这是去沈家的路?”
陆回见她猜到,也不隐瞒:“前些日子寻到把好弓,想着找机会送到国公府中。恰好今日有空闲,猜你定然也想回去看看,便带着你来了。”
怕是为了能带她回来,而特意寻了把好弓吧?谢汐楼感激他所做的一切,心情却复杂得很。她想回来,想念这里的一切,却又怕回来,怕面对过去的一切,和未知的一切。
陆回知她心中所想,将她的手牢牢握住,温声安抚:“莫怕,我在。”
沈国公府同陆回的宅子隔得并不远,马车慢悠悠地晃,三刻方停。马车停稳后,堂木拉开车门,陆回率先下车,转身伸出手。谢汐楼钻出车门,瞧见他高举的手愣了一瞬,按耐住蹦下车的冲动,回忆着做贵女时的端庄优雅,搭着陆回的手,踩着下马凳缓步而下。
待她站稳后,陆回将手中的手炉塞到她手中,凑到她的耳边轻声道:“雪奴,咱们回家了。”
雪奴,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