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口半人高,弯腰可走入,两步到尽头,左侧又有新的洞。
谢汐楼将火折子递给纸镇,不抢最前方的位置,只安静跟在他的身后,想要看这通道能通向哪里。陆回依旧跟着谢汐楼,时不时伸出手掌垫在她的发顶,防止她撞到头顶尖锐的山石。
一行人弯腰走了三五步,狭窄通道逐渐变开朗,可直立行走;复行数十步,拐了不知几个弯,有腥臭气自前方扑面而来。
这味道纸镇熟悉,陆回熟悉,谢汐楼也熟悉,身后跟着的几个大理寺的人也熟悉。
是腐尸的味道。
火折子的光亮不再被狭窄通道所限制,扩散向更远更高的地方。纸镇跳出通道,刚迈出半步,突然猛地停住脚步,转身看向身后众人,险些与谢汐楼撞个满怀。
幸好谢汐楼身后的陆回眼疾手快,将她拽入怀中,紧紧护住,方才避免二人撞到一起。
纸镇来不及注意这些细节,脸色凝重:“殿下,您和谢姑娘身份尊贵,山洞污秽不堪,不如退回前面的山洞中等待。”
寒冬腊月,这腥臭气却铺天盖地,无法被遮掩,就算纸镇不曾明说,谢汐楼也隐约猜到洞内情况的可怖。她并不多说,灵活绕过纸镇的身子,顺便夺过他手中的火折子,第一个走进山洞。
饶是她做足了心理准备,抬眼的一瞬间还是被吓了一跳。
山洞中的情形,比她所见过的任何一个案发现场都要震撼。无数具尸体散落在在山洞中,有的已成白骨,有的骨头上尚附着有皮肉,有的刚死没多久,因天寒地冻,兼之无野兽经过啃食,尚能看出人形。
谢汐楼站在尸骨堆前,嘴唇发白,脑海中闪过四个字,人间炼狱。
陆回抽走她手中的火折子,越过她到尸骨堆前蹲下。纸镇递去帕子,陆回垫在手中翻看尸身和覆盖在尸身上的衣裳。
谢汐楼晃了晃脑袋,拍了拍两颊,强迫清醒,而后走到陆回身旁,随他一道查看现场。
白骨上盖着的衣服历经岁月,脆弱不堪,轻轻翻动几下,便化为碎布,随尘土落了满地。衣服里藏的物件失去支撑,坠落声清脆,都是些随身携带的小玩意,有成色普通的玉坠子,有铜板,还有些小木偶小零件。
谢汐楼用树枝拨弄着,突然瞧见了个熟悉的物件。她将树枝丢到一旁,用手捡起,用衣摆擦去表面脏污。
这物件周身满是铜绿色,几乎无法辨别原本的模样,一侧似齿状,因铜锈粘连在一起,像是把铜梳。谢汐楼心中一动,捡了块石头,将梳子上的铜锈磨去一些,终于勉强露出梳子原本的模样。
她的手指抚过边角上凹凸刻字,又送到火折子旁,借着火光瞧了半晌,终于确认是个“芹”字。
心中的猜想被证实,谢汐楼叹了口气:“李全找到了。”
离开益州时,叶芹儿将一把刻着“全”字的铜梳交予陆回,说是她与夫君李全一人一把,李全随身携带的那把梳子上刻得正是叶芹儿的名字,单字“芹”。
那时她以为李全是个负心汉,攀上高门便踹了糟糠妻,本不愿意答应这请求,但被陆回接下。后来在梧州,见到了“李全”,心中隐约意识到事情似乎与她所想的不同。
她猜到真正的李全或许已不在人世,却没想到是以这么一个方式确认。
陆回自然记得那把铜梳,如今瞧见另一半,心中亦是唏嘘。他站起身,吩咐后面跟着的人:“将此处严加看守,将仵作请来,查验清楚这些人的死因和死亡时间。”话音落下,他似想起什么,嘱咐道,“来得时候小心些,别露了踪迹。另派人在山中大面积搜寻,就说本王今日在山中闲逛,丢了要紧的物件。”
谢汐楼瞬间明白他的意思:“你要效仿姜太公钓鱼?”
陆回颔首:“若能钓到,也算意外之喜。”他转头看向李全的尸体,“待案件了结,将这尸体和两把梳子,一起送回益州,让他们夫妻二人团聚。”
“夫妻二人阴阳两隔,如何能算团聚……”谢汐楼幽幽叹气,不太赞同他的安排,“其实不告诉她真相,让她一直心存念想,也好。”
“告诉她结果,才能有重新开始的机会。若让她一直如行尸走肉般苦等,与直接杀了她又有什么分别?”陆回瞥她一眼,“有些事,总要面对。”
谢汐楼不再多说。
她将手中的铜梳交到一旁的大理寺官员的手中,带着心头不散的阴云,挪到山洞的另一个角落,去“面对”那几具死了没多久的尸体。
尸体肿胀腐烂,周身布满绿斑,身下留有尸水,伴着刺鼻恶臭,闻之令人作呕。谢汐楼胃中翻腾,强忍着靠近。
她的视线在几具尸体上一扫而过,终于将一滩又一滩的血肉分割清楚,是三具并排而放、堆积在一起的尸体,至少死了两三个月,因山洞干燥阴寒,才维持了今日这般模样。
谢汐楼站在尸体前,眯着眼睛瞧,神色阴沉。
“孟溪和穆元,都在其中。”陆回走到她身旁,声音平静,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谢汐楼叹气,按压住心中的哀意,指着中间的那具:“这该是穆元。他身上的这件衣服我见过,正是在白鹿寺初见时所穿。那日一别,没想到会在这里再见面。”
她与穆元算不得多熟络,如今也只记得他为了弟弟,甘愿将罪责揽到自己身上,替弟弟赴死赎罪的事。那日她强行替他脱罪,为他保住性命,如今却还是亲眼见证他的死亡,目送他的离去。
陆回淡淡道:“上个月那和尚已被斩首,如今二人地下若能相见,终于可以兄弟相认,也算是个好事。”
“……”
山洞内再无可施展拳脚的地方,陆回和谢汐楼离开山洞,重新回到山林中。走出洞口时,风止雹子停,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是老天爷给的指引,只为让他们发现这山中被掩藏多年的冤屈。
谢汐楼快行几步,远离那山洞后深深呼吸几口新鲜的空气,方才将鼻腔中的恶臭散去,心中的沉闷哀
伤也渐渐被山间清风吹散。
她回忆着刚刚见到的场景,僵掉的思绪重新转动,忍不住分析道:“刚刚那三具尸体,估摸着都是今年八九月份死的。除了孟溪和穆元,还有一具不辨身份。这意味着,今年新入山的学子,或是转院的学子中,至少还有一个是假货。”
陆回点头:“能被换身份的,全部都出身贫寒,家中无背景,易被灭门而无人伸冤。符合这种条件的学子并不多,这人并不难寻,寻到后便算是此事的实证。”
谢汐楼幽幽叹气:“穆元恰好是符合他们要求的人选,父母早亡,在多地游学,无亲无友。若不是碰到今年书院开山门时间拉长,兴许他不会为此送命……”谢汐楼突然想到什么,心中一跳,忙不迭道,“你可有安排人去益州,将叶芹儿保护起来?她算是条漏网之鱼,若被发现,也逃不过一个被杀的下场。”
“离开益州时,我已做了安排,不用担心。”
谢汐楼舒了口气:“那就好。”她转了转眼睛,似乎察觉到陆回心情不错,好奇道,“就算寻到了新的证据,堂堂大理寺卿,经手命案无数,怎至于这般愉悦?”
陆回唇角勾起,眉眼舒展,眼神是难得的柔和:“查了多年的案子有了突破,掩盖真相的幕布终于掀除了冰山一角。无辜枉死者终被发现,沉冤终要等到昭雪一日,难道不值得高兴吗?更何况,寻到了这些学子的去向,你也无需继续留在这深山中,可随我一道返京,我如何能不高兴呢?”
第106章 青岩书院21守株待兔
陆回说得没错,她来青岩书院便是为了寻找学子被替换的真相,找到消失学子的下落。如今人已找到,再无更多她可以做的事,确实可以与陆回同回华京。
明明一个多时辰前还在为即将到来的离别而难过,如今却替换成柳暗花明的欣喜,世间事还真是奇妙得紧。
谢汐楼拍了下脑袋,突然想起被她遗忘很久的平安符:“那日我去穆元的房间,找到了个平安符。靠着这平安符的制式,兴许能找到‘假穆元’的家乡,确认他的身份。待我回去便将那平安符给你,希望能有些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