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熙南被他喊得想笑,结果越笑越磨叽。又觉得当下的模样太逊,索性蹲下身,低头藏脸。
好半天终于扯出了纸巾,摁着用力擤了两下。段立轩还在旁边嘻嘻哈哈,直到看见雪上落的红。
他兜子一撇,连忙蹲过来帮他扯纸:“草,咋还淌鼻血了?仰颏儿!”
“不能仰...会流进喉咙。”陈熙南掐着鼻子吭唧,“没事,天冷干的。回家搓几条裤衩就好了。”
“啧,少他妈变态嗷。急眼我都换一次性的,脱下来就撇。”
陈熙南呵呵笑了两声,不再说话,专心止血。捏了会儿鼻翅,又拈雪敷山根。来回折腾半天,面前的雪地鲜红点点。
段立轩看他止不住,索性就用了老法子。扯一截纸巾搓实,往鼻孔里一塞。塞完拍拍手,满意地欣赏杰作:“猪鼻子插大葱,越走越轻松。”
“...都什么啊,没听说过。”
“拉倒吧。走,回家。”
“唉,来都来了。”
“他妈啥好景点儿啊,来都来了。走走走,回家。”段立轩拎起塑料袋,骂骂咧咧地往回走,“大过年来这破地儿,沾一身晦气。他妈没有一个好死的,合计起来都闹腾...”
他顶风谩骂。风刃割着脸颊。骂着骂着,忽地就心酸了。
想起他爸,痴呆到梦游。大半夜满街乱溜达,最后被半挂碾了一地。五六个消防员拿着小铲子,一点点收集血泥。
想起他叔,肝癌晚期,四肢比拖把棍还细。治疗已经没有意义,又没法自我了结。每当他走进病房,段昌龙就扑腾着喊:小屁儿!小B崽子!过来给叔一刀!
后来他不叫了,因为被切开了气管。但他还是会用笔写,来来回回写着放我死。可家里不准他死,哪怕知道他救不活。呼吸机,营养液,肾上腺素,心肺复苏。
甚至人要咽气了,还为了等齐家属,要求医护继续抢救。家属要求就得救,只能轮番做着心肺复苏。因肾衰竭而浮肿的身体,一按一个印。一个多小时的胸外按压,与酷刑无异。段昌龙临终的脸,狰狞得让人不忍多见。
段立轩记得很清楚,那天有个女护士,按完坐在走廊里痛哭。他看了她半晌,抬手狠扇了自己一记耳光。
两个养育了他的男人,都没有落得好死。而每一场死亡,都在他心上留了重伤。
如果他耐心点,把他爹看住了。如果他狠心点,拔了老叔的管。
如果是现在的他,一定可以做得到。30岁的段立轩,一定可以守护住所爱之人的死亡。可遗憾那时他太年轻,心脏还没有力量。
段立轩停下脚。看着手腕上的冥币,不明白为什么要拿这东西。
不过废纸一堆。烧了又能咋地,拎回去又能咋地。
人死都死了。
心里燃出一股无名之火。他猛地扔了那两兜冥币,在空中使劲一踢。啪啦一声,袋子顺风飞出去七八米。
明黄的纸钱散落出来,大大小小、花花绿绿。成捆的在雪地上打滚,散碎的在风里翻卷。
他踢完也不看,埋头往回走。米白的围巾在身后乱舞,像一对脆弱的蝶翅。被墓园的朔风撕扯着,东倒又西斜。
陈熙南望了他一会儿,扭头去捡。什么路路通,往生纸,还有五个亿的玉皇大帝。捡着捡着,他看见前面有一张不同,好像有段立轩的笔迹。被风一舔,又打着旋飘走。
纸在前面飞,他在后面追。穿着白裤子黑上衣,连跑带蹲,像只扑蝶的小奶牛猫。好不容易摁住,还滑了个跟头。也顾不上拍拍,跪在雪地里仔细看起来。
那是一张包封袱纸。上面印着什么显祖、天运。考字下写着‘段昌斌’,妣字下空着。在旁边的空隙里,写着‘叔夫 段昌龙’。
段立轩字不好看,横不平竖不直。胡乱交错的笔画,像一张黑压压的铁丝网。网着一颗纤细的少年心,流着血啜泣。
段立轩走了会儿,发现身后没动静。回过头一看,就见陈熙南跪在雪地里。
“磨叽啥啊!回家了!!”
陈熙南没说话也没动弹,只是死拽着一张黄纸研究。
段立轩歪脖打量了会儿,刀眉一凛:“哎我草了不能吧!”
他风风火火地冲上去,照着陈熙南后背就是一脚:“不管你谁嗷,从陈乐乐身上滚下去!”
可怜陈熙南毫无防备,直接被踹了个狗啃泥。还不等爬起来,就又被当坐骑。
段立轩跨在他后腰上,摁着他脑袋念楞严咒:“妙湛总持不动尊,首楞严王世希有。销我亿劫颠倒想,不历僧祗获法身...”
陈熙南埋在雪里扑腾:“二哥...呸,噗呸,雪进脖子里了...二哥...”
“...陈乐乐?你回来了?”
“咳,你再骑一会儿,陈乐乐真悬走。”
段立轩赶忙拉他起来,前前后后给拍着雪:“你他妈吓死我了。楞严咒我就会几句儿,这要是个大ne鬼,还不能好整了...”
“二哥。”陈熙南把那张纸折了几折,揣进了大衣口袋,“走吧,还是去看看。”
“看了能咋的,死都死了。”
“死了也是二哥的家人。”陈熙南戴手套前,又顺手刮了下他的脸,“见一见,最起码道个谢。他们把二哥拉扯得这么好,倒便宜了我这个无名小卒。”
冻得通红的手指,粘着被风吹干的血渍。指纹被染得分外清晰,像一枚微型的符纸。往小僵尸的脸上一贴,就收了全部的戾邪。
段立轩刚上的脾气,一下子又散了。重系了下围巾,和陈熙南一起捡纸钱。收拾干净,又继续往里跋涉。
天是白色,雪也是白色。墓碑是黑色,寒鸦也是黑色。
但不是沉闷绝望的黑白色,而是清楚干净的黑白色。两人都嘘气成云,眉眼挂着碎雪。肘套肘,肩并肩。逆风而行,共同走过一块块墓地。
人活着,分三六九等。入土了,还是分三六九等。有钱的,就圈大点地方。或青松绿柏,或杨柳垂塘。
没钱的,就一排挤一排,勉强留俩烛台。再没钱的,就葬在墙里,连个公用香炉都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