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我不会让你一个人下黄泉。”
伊尔丹得到了他的承诺,高兴了些,抹干了眼泪,和他一起上了马,进城。
进城之时已是傍晚,街上亮起了白色的灯笼,人群熙熙攘攘,虽然举国哀悼,还是颇为热闹。明月高悬,伊尔丹将马牵给了侍卫,对美人受道:
“娘子,你带我逛逛洛阳吧。”
美人受答应了他,这里是他的家,生他养他的地方,他第一次像个好客的主人,牵着伊尔丹,带他走遍大街小巷。他带着他去吃城里最好吃的“醉客轩”,带他去游船,去看戏,去逛庙会。
庙会上,伊尔丹手里执着一个小糖人,脸上戴着一个青面獠牙的鬼面具,兴高采烈地看着台子上的戏子们踩着高跷表演节目。
乐手们敲着铜锣,画着油彩妆的戏子踩着高跷翻跟斗,赢来了满堂喝彩。伊尔丹在热闹喧哗的拥挤人流中,哑着嗓子轻轻对他说:
“明天,我亲自护送你进去。”
美人受看着五彩斑斓的戏台,寡淡无味地抿着手里的糖人。
他们的糖人是一对,伊尔丹手里的是织女,他手里的是牛郎。
62
离开庙会的时候,美人受牵着伊尔丹,在一个老瞎子那儿算了一卦。伊尔丹好奇地看着黑黝黝的签筒,问美人受这是什么。
美人受哄道:“吉祥物,抽了这个,我们明天的一切都会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伊尔丹欢欢喜喜抽了,美人受也摇了一根签出来。美人受摇了一根“下下签”,伊尔丹抽出了“大凶”。伊尔丹不认识汉字,看着签条上那两个红色的小篆字体,问美人受:
“娘子,这是什么意思啊?”
美人受看着那两个猩红的小字,愣愣地看着伊尔丹瘦黑的脸颊。他的脸颊带着草原男儿特有的被风霜磨砺的粗糙,但轮廓到底是俊秀深邃的。伊尔丹的眼睛很像他的父亲,明亮深黑,睫毛很长,眉毛也很浓,鼻梁高挺,嘴唇薄。若是他能稍微白净些,必定是能让美人受顺眼些。这个黑小子愣愣傻傻看着美人受,等着他解签,美人受心潮澎湃,心里像被钝刀子割了一样,闷痛难受,勉强笑道:
“大吉。”
“意思是大吉大利,十分好运?”
“对。”
美人受干哑得只能吐出一字,被伊尔丹欢欢喜喜牵着,慢慢往客栈走。
二人慢慢走到洛水河畔,河畔前有百姓们放着白色的河灯,河灯里寄托着对逝世亲人的美好祝愿,那些灯盏随着河水一路漂流,似乎要飘到天国去。伊尔丹很好奇,听美人受介绍了一番,也牵着他要去放河灯。二人买了两盏河灯,伊尔丹给父亲放了一盏,还剩了一盏,就对美人受说:
“娘子,你为我放一盏吧。”
美人受手抖得几乎拿不稳河灯,伊尔丹貌似已经平静,他似乎已经看清了自己的宿命,交代遗言一样,淡笑着对美人受说:
“明年此时,你也会给我放的对吗?”
美人受再也忍不住,流泪道:“你在胡说什么。”
伊尔丹背过身去,看起来很坚决,要求道:
“放吧,我想看着你为我放,这样我就会记得你为我放的灯长什么样子,就不会丢掉它了。”
美人受无助地哭了,他心如刀割,从来没有这么痛苦过,他大哭着抱住伊尔丹,毕生的委屈和痛苦都向他全部释放,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他明明为了汉帝回来,为什么要另一个人为他送命?
他爱哥哥,他不想让哥哥因为他死,所以,他就要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人死?
伊尔丹也靠在他肩上哭,默默流泪,汉宫就是一座吃人的怪兽,他的妻子险些被那些怪物烧死,他要亲眼看着他的娘子安全回到所爱之人身边,才能放心。
明亮的月光洒在潺潺流动的洛水之上,那些星星点点的河灯随着水流漂荡,浪花浅浅,微风几许,似来自天国的轻语。
他会去往天国,陪父王。
63
当晚两个人回到客栈,疯狂做了一夜。就像吃断头饭一样,伊尔丹抚着美人受的肚子,哀求道:
“绒儿,为我生个孩子吧。”
他也开始叫美人受绒儿,像他哥哥那样。伊尔丹生平最嫉妒汉帝,美人受为了他一而再再而三逃往中原,现在为了汉帝,自己连命都要搭上。若在他心中当属谁最可恶,非汉帝莫属。那个懦弱的狗杂种,为什么不随着宫里的那场大火一起烧死,为什么他不死不活地苟延残喘,没有被他的那些臣子毙了命!
汉帝现在几乎已经成了傀儡,朝廷上分裂为两派,他无法掌控自己的禁军,他的性命现在都捏在禁军手里。若不是太尉要留着他的命与太傅的太子一党搏斗,现在他早已死无葬身之地。昭绒一死,汉帝清醒后彻底疯魔,他无法接受自己的弟弟和孩子葬身火海,清醒后杀光了所有的侍人,寝殿血流成河,侍人的尸首横陈一地,残尸断臂,恶臭滔天,令人作呕。西宫彻底成了鬼宫,无人敢靠近汉帝,除了他捡回来的那个乞丐,因为感恩,日日冒着被砍头的风险给他送些吃食。太尉惧他,又不得不留着他,在他的药里参了许多东西,只盼望他能疯得更彻底。
美人受难过地抱着伊尔丹汗湿的头,温柔啄吻他哭肿的眼睛,安慰:
“别怕,我不会让哥哥伤害你。”
伊尔丹抱着他发抖,对死亡的恐惧到底淹没了他,他清楚汉宫里的形势,所以从来不抱有乐观的幻想,他到底年轻,对父王的思念和对阏氏的执着让他走上了不归路,他抱着美人受哭求:
“为我生个孩子。”
美人受湿了眼睛,眼泪滴在他嘴唇上,被他深吻着舔去,他答应道:
“好。”
伊尔丹这才满意,楼抱着他入睡,疲惫道:
“睡吧,阏氏,我会让你安全地去见哥哥。”
美人受被他搂着,头一次感受到如在伊维邪怀里的平静和安全。
那晚美人受梦见了伊维邪,那个男人逝去多年,美人受很少梦见他,却在那夜,清晰地看见伊维邪的身影。
伊维邪与他坐在篝火旁,模样似乎还和以前一样,留着络腮胡,笑容爽朗。伊维邪欣赏地看着篝火旁一个舞刀的少年,那个少年看起来似乎才十多岁,身手矫健,清癯却极有力气,一把大刀舞得虎虎生风。伊维邪拍手叫好,周围的人似乎都在喝彩,却又像死寂了一般,没有声音,没有色彩。伊维邪走上前与那个少年紧紧拥抱在一起,抱着他最喜爱的儿子,拍着他的后背大笑:
“伊尔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