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姐,哥哥今天还过来吗?”
宫人说:“陛下晚上过来陪你。”
那晚汉帝抱着他母后的灵位哭了一夜,美人受等了他一晚。
25
美人受将自己躲在书斋里,几天几夜不和汉帝说话。他奶了孩子就去书斋看看书,看看他感兴趣的一些东西,比如有趣的民间故事啦,有趣的传奇传记啦,北方匈奴国的野史啦,等等等等。
和汉帝见面让他觉得膈应,极其膈应,他心里藏了很多话,这几年的话都憋在心里,但他说不出口,也没法说出口。他心里到底是怨哥哥的,他被哥哥关在西宫里,有些事情可以视而不见,比如他的皇后,他的孩子,可是,那些人到底是活生生的,和他共处在一个汉宫里。他看到他的“荣弟弟”,看到他的傛华夫人,感觉自己要疯了,那么多年的等待,似乎都被辜负了。
他恶心他的哥哥,恶心那些和他相似的人,哥哥娶皇后他试图谅解,哥哥有后宫他试图谅解,毕竟哥哥是帝王,他知道哥哥已经很努力在维护他,可是他不能容忍那些和他相似的人,这算什么,这究竟算什么??
或许他也有错,他不该惦记单于,他不该怀着孩子回到哥哥身边,他也违背了他们曾经的约定,可是哥哥怎么能比他更辜负自己。美人受很伤心,也很难过,同时还有极大的愤怒。他想到他的后宫就极其愤怒,他有那么多美人,自己到底算什么呢??
美人受握着一本帝王传记,看着传记里皇帝那么多嫔妃,将书简捏得啪啪响。
汉帝也知道美人受闹了脾气,知道他见了傛华夫人心里不舒服,由着他自己闹了几天。他希望弟弟能够想通,他还是尽力想维护这段来之不易的关系。
晚上睡觉的时候,美人受还是不得不与汉帝同塌而眠,他没有自己的寝宫,只能睡在皇帝的床上,与他同床异梦。美人受侧着身子,面朝床里,汉帝躺在他的身后,难过地看着他。汉帝眼眶微微泛红,他心里堵了很多话,这些话、这些想法就像怨鸷的阴魂,缠绕着他,他整日整日憋在这深宫里,没有自己心爱的人,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他感觉自己快要憋疯。
朝臣们劝他,劝他赶紧将昭仪娘娘送走,别留在这汉宫里,哪怕是让他重回永幸宫,汉帝时不时去看他,也是好的。这算什么,他们的皇帝这算什么,怎么能将匈奴的阏氏当成自己的爱妃来宠幸,这不合规矩,也不合纲常伦理。
汉帝握住弟弟的手臂,将额头埋在他的背上,痛苦道:
“绒儿是不是恨我?”
美人受睁着眼睛,堵着气不说话。汉帝眼泪又流了出来,他很无助,没有人帮他,也没有人支持他,他的弟弟也不理解他,怨恨他。汉帝道:
“绒儿和我说说话。”
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维持多久,他快承受不住整个朝堂上铺天盖地的压力,爱和责任,他该怎么抉择。如果他今天同意让昭仪回到永幸宫,明天那些朝臣是否又要逼他将昭仪还回去呢,还给匈奴人。
他痛苦,他害怕,他抱着美人受,孩子一样无助地哭泣,他的父亲觉得他柔弱,或许他确实柔弱,他没有父王那样的魄力,与匈奴人打到底,他也没有父王那样的手腕,废了一个皇后又另立一个,后宫完全由自己做主。他先是由自己的母后挟持,现在又被整个朝堂挟持,他该怎么办。
美人受没有心软地转过身,汉帝抱着他的后背哭着睡着,即使是这样,他还是觉得自己是充满安全感的。汉帝稍微向朝臣们做了一些妥协,他下朝后去了皇后那儿,留宿了一夜。第二天朝堂上的氛围果然缓解很多,不再争锋相对,不再处处指点,但朝臣们也都是人精,眼巴巴看着他后面的举动。
汉帝怕了那些臣子,也怕了他冷冰冰的弟弟,下朝后将自己躲在书房里,批了批章奏,逗了逗蛐蛐儿。他逗蛐蛐儿的时候像个小孩子一样,侍官催他用膳,他才不高兴地站起来,胡乱吃了几口,感觉肚子不饿了,又去批了批章奏,直到深夜,才回到自己的寝殿。
寝殿里他的昭仪已经入睡,他不准备让他回永幸宫,回到永幸宫后他会睡不着,即使弟弟冷冰冰一句话不说,但他抱着他,也不会像抱着一块人形尸油,他身体的温度是他最后的安慰。
寅时的时候,侍官轻轻叫他起来,准备上早朝。汉帝扭了扭慵懒的身子,有些想要。他看弟弟还是背对着他,轻手轻脚摸到他的屁股上,弟弟一动不动,似乎睡得极沉,汉帝心如擂鼓,手指悄悄摸摸往下摸,做贼一样。等他刚脱掉裤子,弟弟突然拍开他的手坐起来,不看他一眼,就下了床让侍官为自己更衣。
汉帝看着起得比自己还早的弟弟,瞪着眼睛不说话。他的近侍轻轻咳了咳,走到他身边说:
“陛下,该起了。”
汉帝只好起来,一大早就像憋着一通邪火一样,上早朝又听到那些臣子们暗暗催促他将昭仪娘娘送出宫,送到永幸宫去住。那些臣子们说得冠冕堂皇,永幸宫常年荒废,汉帝再稍微修葺一番,那里是最适合昭仪娘娘的住所。
臣子们甚至向他出主意,永幸宫该怎么翻新,该用多少银子,该征多少匠人。总之银子不可以花太多,匠人们不可以征太多,只要把废宫修得稍微体面一些就好。他们甚至暗暗期待汉帝废了昭仪的封号,就像个寻常庶人一样宠着绒殿下就好,免得哪天匈奴人翻旧账,他们还能找出一些哄骗的理由。
汉帝听着那些聒噪的声音,将递上来的书简摔在地上,大喝一声:
“够了!!”
臣子们不敢说话了。汉帝早早下了早朝,下朝后留了太傅到自己书房喝茶,说说话。太傅愣是不敢喝他的茶,看到那盏热茶端到自己跟前就冷汗直冒,但皇帝温文尔雅,和颜悦色,与他亲切地讨论国事,太傅看皇帝茶水都换了几次,终于在要走的时候硬着头皮喝了一小口,不喝皇帝的茶是大不敬,太傅哪儿敢违君令。
太傅没被毒死,但快要被吓死。
接连一个月,皇帝都轮流请朝臣们到自己书房喝茶,讨论国事。朝臣们个个都害怕哇,虽然太傅没事,太尉没事,司徒没事,司空也好像没事,但说不定轮到自己就有事了呢?万一自己喝的那杯茶就多加了一点料呢?
汉帝只能用这招来稍微掣肘一下,一月内也留出几天的时间去看看其他姬妾,他也不能老躲皇后那儿,皇后虽然脾气好不和他计较,但其他姬妾也需要“雨露均沾”。他只希望通过这样,他的臣子们能稍微放过他,不要再死盯着他的昭仪了。
美人受彻底和他闹僵,除了不和他说话,晚上也不和他挨在一起睡了,独自一个人睡在软榻上,甚至多次让侍官传话,让皇帝另外给他安排一个住所。
汉帝也不知道自己图什么,估计就图挨着他能睡得着,图做噩梦时醒来能看到他,分床睡就分床睡,在寝殿里又给他摆了一架床。
美人受也不知道他图什么,自己又不给他抱又不给他睡,话也不陪他说,他的哥哥也能受得了,他觉得他越来越看不懂自己的哥哥了。倒也不是他心思藏的深,而是他似乎将自己封闭起来,封闭在自以为是的和谐与平衡之中。
汉帝每夜都回来得很晚,除了逗蛐蛐儿,还要看大量的章奏,有时候也要去陪陪其他妃妾。他将自己包装成仁君、德君,他希望他的努力还是能换回一些东西,比如他的好睡眠,只要美人受在他身边。
美人受已经很久没和哥哥说过话了,他们就像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彼此抬头不见低头见,但从不相互沟通。汉帝似乎也不想和他沟通,美人受有时候忍受不了发脾气,大声喝骂汉帝的近侍,汉帝就开始躲他,躲到书房,斗会儿蛐蛐儿,等他睡着了再回来。
美人受也不知道他的哥哥每天在忙些什么,说他不宠爱自己,一个月里大部分时间都陪他睡在西宫,说他宠爱自己,也不和他说一句话,还会留宿在其他美人那儿。
朝堂和后宫暂时实现了平衡,汉帝很满意,这种日子他过到老死也是愿意的。
26
来年春天的时候,汉宫里的梨花开了。那几天正好休沐,朝臣们都忙着出去踏青,汉帝没有出宫闱,日日逛在御花园里,晒晒太阳,看看梨花。总有好事的姬妾想来撩拨他,听说陛下在御花园,各个收拾得花枝招展的假装路过。
汉帝着一身粉白的绣着梨花的便服,头上戴着金冠,漆黑的墨发垂顺地披在脑后,手里捧着一本书,坐在梨树下若有若无地翻了翻。所有看到这一幕的姬妾莫不心动,胸口小鹿乱撞,汉帝被誉为大汉第一美男子,即使他性格冷淡,在她们那儿留宿也只是聊聊诗经,扯扯风花雪月,然后极累地闭目小憩,不允许她们动手动脚,还是让一帮姬妾趋之若鹜。她们听说西宫里那位昭仪娘娘过得也不怎么好,汉帝根本不碰他,也不和他说话,留他在那儿似乎只是因为习惯。
姬妾们也猜不透汉帝的心,好事者说汉帝莫不是想效仿前朝的某位君主,半路想修仙。他的背影看起来飘逸无尘,无欲无求,姬妾们有点慌。
汉帝被一而再再而三路过的姬妾打扰,下令封了园子,只允许他一个人在里面。美人受自从被接回汉宫,呆了快一年,与他哥哥冷战快半年。两个人谁也不说话,他的哥哥似乎比他更能沉住气,这种状态似乎能维持到后半生。
美人受心里憋闷,在草原上他也憋闷,但时常能够骑骑马,散散心,以前还能打打人。在西宫里他更憋闷,宫闱就那么大,头顶的天空就那么点宽,他不能骑马,不能散心,不能打人,也没有自己信任的侍官。西宫里所有侍官都是汉帝的耳目,只听他的话。
他只能抱抱自己儿子,经常看看书。他不知道哥哥怎么能够忍受这种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哥哥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他是爱笑的,以前他的眸子里是有光的,看着他的时候,里面的光彩温柔得要溢出来。美人受一边回味着以前,一边似乎又开始去理解汉帝,宫里的日子太苦了,这里就像一座坟墓,囚禁了人的所思、所爱、所想,把他们变成呆滞的、沉闷的、恪守成规的人。小时候为什么没有这种感觉呢,大概小时候哥哥不是皇帝,他也不是再嫁的昭仪吧。
美人受看着屋子外面的好天气,烦躁地问侍官:
“陛下在哪儿?”
侍官瞟了他一眼,犹犹豫豫说:
“回昭仪娘娘,陛下在御花园里,不过陛下说了,任何人都不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