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他虚咳了一声,出言道:“据朕所知,博安侯已有待娶之人,委实不好拆人姻缘,还是另寻人选罢。”

这时,另有老臣开口了:“陛下说的,可是岳侍郎那位独女?臣可是听说她得了木僵之症,恕臣直言,得此症者,存活下来的可能性极其微小,且臣听闻那堂利公主姿色颇得,咱们那位博安侯又是位跌荡恋美之人,说不定博安侯对于这桩国婚,亦不会拒绝。”

殿中有附和之言响起:“钱侍郎所说极对,依老臣几位所见,不若如此,明日便在宫中设一晚宴,务必把博安侯给邀上,这席间撮合一二,便能看出博安侯是否有意了。”

新帝属实难为。

这几位都是数朝老臣,个个须发银白、颤颤巍巍地站在殿中,且意见一边倒,他实在是不好直言否定。

是以,君臣两方几通讨价还价式的拉扯过后,最终都各让一步,那宴,可设,但撮合之事,顺其自然。

勤政殿一角,本来在空中梭来梭去的岳清嘉,早就停下了嚣张摇摆的飞行姿势,眼里的两只瞳仁像石子一样滞住,眼前重影阵阵。

她思绪纷乱、脑子一片混沌,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

*

时间不急不缓地,又过了一日。

晚间,皇宫的一处宴殿中灯火荧煌。

这处,正在设宴,要为堂利一众人接风洗尘。

在晚宴开始前,康子晋才将将赶到。

不仅踩点,他那外袍的衣摆处,似乎还沾了些灰迹,又兼他面有疲色,看起来,倒比堂利那几个还要风尘仆仆。

这要是别的官员,肯定要被参个衣冠不洁,可他到底是圣上的亲表兄,且是近臣,那关系,自是非同一般的。

见了康子晋的身影,钱侍郎盯了个空便笑着上前,抚着飘拂的银髯,与康子晋套起近乎来:“博安侯近来可是在忙着何事?这日间下朝后,总见你步履匆匆,老夫一直想寻侯爷小酌几杯,却总也找不着合适机会,侯爷委实难邀得很。”

这要是搁以前,钱侍郎是不大敢跟康子晋套这桩近乎的。

毕竟人皆知这博安侯跌荡不羁,对人从来都是不假辞色,若是谁想跟他攀关系亲近,得来的,多半会是冷言冷语。

可在现在的钱侍郎看来,前些时日起,自打这位入仕后,为人处事倒是变了许多,尤其是在中书省时,听说颇为和气,得廨署同僚交口称赞。

而前些日子,这位还被彼时还是二皇子的新皇提拔入了兵部,现下新皇已登基,不用想都知道,这位往后的前程,定是如花似景、云程万里。

便是说上一句朝堂新贵,也是很适合的。

这样的人物,谁不想套个近乎呢?尤其像自己这样就快要致仕的老臣,就算是为府族里的子孙后代铺路,也得卖卖自己这张老脸。

而堂利和亲这事儿在他看来,是一大契机。

毕竟那岳府小姐得了木僵之症、以及新帝登基那日,这位还特意派人持了玉牌入宫,求请翰林医官到岳府诊视等事,哪一桩,都够生出许多风言风语了。

但在他看来,那木僵之人已等同于活死人,而这位又素来是个赏玩红尘的,怎么会当真守着个已经半死不活的女子?

兴许,这位正在发愁,苦恼该怎么甩开此事,而就在这个关头,那堂利公主远道而来了,若是这位能得了这桩国婚,便自然而然,不用给岳府另行交待了,何况,还又娶了个貌美正妻,这样,岂不两全其美?

是以,昨日他特意撺掇了几位同僚,去了勤政殿寻新帝,趁机提了这事,并促成了今夜的晚宴。

若此事今晚得成,解了这位的困境,那这功劳,这位不得给自己记上一桩?

往后他府族里的子弟入仕,这位不得搭把手提携关照一二,漏点肥差出来?

因此,抱着以上的累累想法,钱侍郎方才才会壮着胆子上前,与康子晋搭话。

他本想趁机赞上那堂利公主几句,再把今晚设宴的目的透露于这位,可事实证明钱侍郎想得,委实美了些。

面对谄媚殷勤的笑,康子晋眼也不抬地掸了掸衣袍,漠声道:“我与钱侍郎素无私交,不知为何突然要邀本侯小酌?”

钱侍郎满腔热情,瞬间被这态度给冻得愣了个猛的,他磕巴半天,才想出个理由来:“老夫、老夫与先尊曾有些交情的…”

“是么?往前先父仍在时,倒是未曾听先父提起过。”

康子晋仍是眼风都不扫他一眼,又寡着脸道:“看来这人年纪大了,记性难免受些影响,国丧尚在,今夜这洗尘宴尚且不奉酒水,钱侍郎竟还有心思邀人小酌?”

“这、这…”

钱侍郎的脊梁骨开始淌汗。

康子晋继续道:“礼部平素公务也不少,钱侍郎既已身体衰残、头脑糊涂,何不趁早辞了礼部侍郎这职、乞了骸骨归乡,过过清闲日子,岂不乐哉?”

钱侍郎面色立时惶惑起来:“侯爷,我朝规定官员七十方可致仕,可老夫今年才六十有五,离那古稀尚有几年,且新圣将将即位,还需我等老臣为之辅佐效力的,老夫怎可、怎可这时便舍了新圣告老归田?”

康子晋负手于背,慢悠悠地问:“钱侍郎…不是去年便到了古稀之年么?何必非要抓着手上的权柄不放、恋栈不去?你既然为官数十载,又是数朝老臣,想来这私自涂改籍案、虚报官年是何等罪,钱侍郎一定知晓的。”

说完这句,他才微微侧首去看对方:“还有,原安令尹贪墨这事儿,不知钱侍郎可还记得?”

钱侍郎浑身一颤,肤色瞬间白如鱼腹。

康子晋勾唇:“瞧本侯,竟然也忘事了,那原安令尹,似乎是钱侍郎长子?钱侍郎当时找了同僚,把那些事给压下去了,可不巧得很,本侯近来得了些奇怪的书薄和账册,虽然零散,但拼在一起,可也是翻某一桩案的铁证呢。”

这几句话,直接把钱侍郎那张枯瘦的老脸,给吓到由白转黄。

原本按他的经验,将将即位的新皇大多面嫩,而自己又是数朝老臣了,仗着资历,就算是再在官位上赖几年、领多几年俸禄,也不是不行的,可眼下这情形,自己要是再赖下去,就有落罪抄家的风险了。

至此,他如何还不知晓自己今天这桩事,想岔了。

钱侍郎抖嗦着唇:“侯爷说得对,老臣确实年岁已高,已是齿疏发秃之景,再不告老归田,这把老骨头也再禁不住了…侯爷放心,明日,老臣便向圣上请辞。”

康子晋面色衔哂地看了这老货一眼,再不多说一句话,便抬脚入了宴座。

未几,新帝也到了。

皇后与贵妃,一左一右伴着新帝进入宴殿,但瞧新帝的身子倾向,明显,是对左侧的贵妃隆宠备至,估计入殿前,都是亲自搀着走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