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1 / 1)

紧接着是李时珍略显苍老的嘶哑嗓音:“好徒儿,莫怕,师父来了?!”

紧捉住易微袖口?的手猛地收紧,又软软地松开,柳七如同叹息一般缓缓长出一口?气,站起身道:“走吧,我们出去。”

易微喜形于色,正准备上到尸堆上搀扶程彻,却见霍子谦早已先?一步将程彻的胳膊搭在?了?自己的肩上,易微不满地砸吧了?一下?嘴,转身向洞口?外走去。

柳七刚行了?两步,又转过身,向着如同小山般的尸堆双手合十,郑重而拜。

柳七侧身挤出洞口?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了?倾着身子张望的沈忘。他的面色和程彻一样差得惊人,摇曳的火光映在?他漆黑的眸子里格外澄亮。衙役们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而那个?柳七看着十分面熟的衙役被一支利剑当头射中,贯在?地上,早已没了?声息。燕隋和几个?伤痕累累的衙役被数名士兵缚住,跪在?地上,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柳七再次将目光凝在?沈忘苍白的脸上。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他们二人隔着鲜血、污浊、阴谋或是沉默遥遥相望;也?数不清有多少次,他们二人跨过阴冷、迷惘、疯狂或是踯躅走向对?方。那一瞬,柳七已然分不清是火把上的炙热,还是他眸中的笑意,将整个?黑暗的洞穴照亮。她的嘴唇颤了?颤,想要说些什么,却看见沈忘向着她的方向,缓缓抬起一只手。

柳七感到自己的指尖微微一烫,再无犹疑,抬步向沈忘走去。像是细线牵引的风筝一般,柳七的手也?不自觉地抬了?起来,向着沈忘张开的手掌探去。

而几乎就在?瞬息之间?,沈忘极尽温柔缱绻的脸骤然变色,伸向柳七的手也?转了?方向,向着空中猛地一抓!柳七连忙转身,正看见霍子谦奋力将程彻推向李时珍的方向,正如当时程彻将生?路留给他一样。而霍子谦的身畔,一个?从尸堆中拔地而起的血人出手如电,猛地箍住了?霍子谦细弱白皙的脖颈,一枚箭簇正稳稳地对?准他脖颈上凸出的青筋。

程彻早已是强弩之末,嘶声大喊着:“方长庚!”正准备合身扑过去,却被李时珍一把拦住,眼?疾手快地现在?他汩汩流血的腹部?按上一大把白花花的药粉。

霍子谦被方长庚箍着脖子,因为喉管出传来的巨大压力,他的眼?球在?眼?眶中挤胀得突突直跳,头晕眼?花之间?,他强自扯出一个?笑容,安抚道:“我……我没事儿,程兄。”

话音未落,他便听见耳畔传来方长庚的大笑,那笑声中夹杂着呛咳的血沫,显得格外疯狂而狰狞:“现在?说这话为时尚早,若我不能全?身而退,霍兄弟,你也?得为我陪葬!”

沈忘冷冷地看着方长庚,向前踏出一步,张开双臂,青色的直襟被灌入洞口?的凉风吹起,让他像极了?一只月下?振翅的白鹤:“我来换他,放开他。”

“不可!”霍子谦感到自己的声音像是蚊虫的鸣唱一般,嘶哑弱小得可笑。他涨红了?脸,奋力在?方长庚紧锢着自己的五指之间?,发出喑哑的呐喊,“我……死不足惜!”

济南卫千户彭敢也?没有料到能有此变故,方脸膛上浓眉紧蹙,斥道:“大胆狗贼,到这步田地了?还想狗急跳墙,快放了?人质,我彭敢许你一个?全?尸!”

方长庚闻言放肆大笑:“全?尸!?我隐忍十年,就为了?一个?全?尸!?”他面色一寒,手上的力道陡然重了?起来:“放我走!”

“方长庚!”见霍子谦被掐得出气儿多进气儿少,沈忘不管不顾地又向前踏了?一步,几乎把自己的弱点全?然亮在?方长庚双手可及的咫尺之间?。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易微厉声断喝道:“放开他!”

方长庚闻声微微侧头,只见少女单膝跪地,平端双臂,手中平举着一杆光净笔直如铁著般的物件,准星后的眸子坚定若寒星,竟是一杆鸟铳!

方长庚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易微一直用布包好,别在?腰后的并不是刀剑,而是这一杆裹红若冷骨的鸟铳。

少女此时狼狈非常,湿漉漉的发紧贴着面颊,勾勒出她咬紧牙关的紧绷的侧脸。然而,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即使在?石室黑暗的环境之下?,即使相隔数步,方长庚依旧能被那凛冽的目光撼动。

方长庚愣了?片刻,一阵狂笑从牙缝中挤了?出来,此时的他双眼?已经被鲜血侵染得一片赤红,黑洞洞的瞳仁在?血红的眼?眶里滴溜乱转,极是骇人:“哈哈哈哈哈!易姑娘,你是不是当我是个?傻子?且不说你能否射中我,即便你能打中我,在?你开枪之时,他怕也?是死了?百八十回了?!”

鸟铳,乃是嘉靖年间?自倭国?传入的一种火器,又称为“火绳枪”,赵士桢所著《神器谱》有载:“后有照门,前有照星,机发弹出,两手不动,对?准毫厘,命中方寸,兼之筒长气聚,更能致远摧坚。”然而,虽说鸟铳较之前代火器,有着可双手击发、易于瞄准的优势,但也?始终没有脱离火绳枪传统的缺陷。

鸟铳若想发射一枚子弹,首先?要将火药倒入药管之中,再从铳口?倒入铳膛,用随枪的杖管将火药压实?。其?后,取出弹丸装入铳膛,将其?压入火药之中;再于药室之中装入门药,使之与铳膛内的火药相连,再次将火绳装入扳机的龙头钳内,做好点火准备。即使提前将这一切准备都做好,要想射击,还需要打开火门盖,点燃火绳,待火绳引燃火药,方能扣动扳机发射。

这一番操作下?来,霍子谦可不是就是要被方长庚掐死了?百八十回吗?更何况,此时易微双手握持着枪把枪托,连个?火源都没有。而离她最近的一支火把,远远地滚落在?一旁,说话间?就要熄灭了?。此时的易微别说射击了?,连点燃火绳都没有机会。

方长庚笑得脸都快僵了?,虽然他惊讶于易微不知从何处得来这杆精光四?射的鸟铳,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枪无火又有什么可怕?

“你错了?”,准星后那双黑葡萄般的眸子微微弯了?起来,溢出明亮的笑意,“换作别人也?许不行,但是我却可以。”

方长庚的笑容收敛了?些许,冷声问道:“为何?”

“因为我是戚家军。”话音未落,易微出手如电,一手平端枪托,另一只手高高扬起,向着装满火药的药池稳准一击,随着一声金石叩击之声,耀目的火花四?溅,巨大的枪击声回荡在?石室之中!

霍子谦只觉脖颈处一松,转头看去,却见方长庚额头中枪,双目圆睁,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竟是死了?!

拨雪(一)

历城县衙的后院儿里植着一株金桂, 据说有着百十年的树龄,时当金秋,积水尽消, 满树的辉煌灿烂衬着头顶宝蓝色的天空, 让人有着恍如隔世的惊艳。金桂树下,柳七坐在一个小小的木凳上,借着隆盛的日光推动着铜磙在碾槽里研磨,发出?清脆爽利的摩擦声。秋风一起?,将药碾子中草药褪去的外壳扬起, 化作光影之中翩翩舞动的透明翅膀,和着悠然飘落的金桂一起,铺成满地的金黄。

柳七抹去?额上沁出?的细汗,回头望了一眼金桂树下酣睡的人。男子枕着自己的一只胳臂, 歪躺在美人榻上, 脸上遮着一本翻开的《山家清供》, 挡住了树叶与花瓣的缝隙间散落的光斑, 胸腹处起?伏和缓, 似是睡得正香。

自那次砚池遇险已经过去?了半月有余, 沈忘已然透支的身体在李时珍与柳七的调理下, 逐渐有了好转。身受重伤的程彻在床上躺了没?几日, 就生龙活虎地在院儿中练拳舞剑了,倒是比病恹恹的沈忘好得还要快。

砚池一役, 历城县衙的捕头衙役死得死,抓得抓,除了几个没有什么知情权的打杂常役外, 几乎算是全员大换血。方长?庚死了,燕隋下了狱, 皂、壮、快三班头役全部空缺,沈忘却是不?愁,直接将三班人手尽推给程彻管辖,这位名震绿林的“锁横江”,倒成了历程县衙的总捕头。

程彻这几日忙得脚打后脑勺,先?是从刘改之那儿挑了几个合适的人选,又去?央求济南卫千户彭敢牵线搭桥介绍人才,今日更是借了李时珍的光,从德王府要了几个武艺超群的护院填补衙役的空缺,三班衙役这才逐渐充盈起?来。

易微也没?闲着,戚继光随信附赠的鸟铳大显神威,在济南卫中引起?了轰动。戚家军的鸟枪营本就天下闻名,而更为传奇的是他们独特的战术枪法。

作为火绳枪的鸟铳,始终没?有解决点燃火绳才能击发子?弹的缺陷,而这种缺陷在沿海作战的戚家军中就更为致命。一旦火绳受潮无法点燃,鸟枪营的存在便会从秘密武器变为累赘负担,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戚家军发明了一种全新的点火方式。

那就是利用打火石猛击火药池,不?通过火绳,利用火花直接引燃火药,击发子?弹。这也就是砚池一役,易微能先?声夺人,一击毙命的根源所在。而这一绝妙的手段,不?仅解决了方长?庚这一心头大患,救了霍子?谦的命,还直接让彭敢看?傻了眼。

鸟铳瞄得准没?什?么了不?起?,而用打火石击打药池之后,在枪身震荡之下还能瞄得准,那便是万里挑一。为了这位“万里挑一”的易姑娘,彭敢几次上门求教,终于?请动了大驾,让易微亲赴济南卫大营,为众官军们讲解枪法。是以,连柳七都好几日没?有见到易微的面儿了。

再说回霍子?谦,由于?易微当机立断击毙了方长?庚,所以霍子?谦除了被吓得几欲昏厥之外,并没?有受什?么伤。因此,他在床上躺了半日便慌慌张张地跑出?县衙,直忙到日落西山方才回家。就这样折腾了数日,那条传说中的大舜逃命的密道竟真的被他找到了。这条密道将两处舜井连接起?来,汇入地下河道,横贯迎祥宫,向东直奔砚池地穴而去?。

可惜,霍子?谦没?高兴几天,为了防止再有人借此生事,这条密道就在德王的建议下被彻底填埋,连同砚池池底的地穴一起?,永远成为了阴阳账册中记载的秘密。

在地穴被掩埋之前?,众人将地穴中堆叠的尸首清理了出?来,让这些常年困囿于?池底的灵魂能够入土为安。而在这些溃烂腐朽的尸首之中,众人还是寻到了某些熟悉的影子?,其?中就包括溺亡的蒋大人与失踪多时的蒋小姐。刘改之将二人的尸首接回家中安葬,此后只一心经营他的当铺生意,再也没?有成亲。

程彻盯着一具女尸手上抓握的佛珠看?了半晌,方才心酸地确定?,这具女尸就是鲁尽忠的娘亲,从尸首腐败的程度判断,她应该是被方长?庚送回家的当日便遭遇了不?测。

“方长?庚为什?么连这个瞎老?太太都不?放过?”易微恨得咬牙切齿,巴不?得用鸟铳再在方长?庚的脑袋上开个洞。

程彻沉思许久,方才想起?,在他与方长?庚救下老?人之时,这位老?人曾对方长?庚说过一句话。

“孩子?,我听你的声音很耳熟。”

想来,也正是这句话决定?了老?人悲凉的终局,以方长?庚的谨慎与歹毒,断不?会容一个也许能够揣测出?他身份的老?人还活在这个世上。

柳七停下手中推动的铜磙,缓缓抬起?头。从惠娘到尹焕臣,从漪竹姑娘到季喆两兄弟,再从蒋氏父女到鲁尽忠母子?,这派昭朗天光之下,又有多少无尽的哀哭,不?灭的贪妄,彻骨的寒凉?她求的那一场昭雪,她盼的那一片青天,究竟还要用多少人命,才换得到呢?

不?知为何,柳七再次将目光投向那美人榻上安睡的人影。经过多日的调养,他终于?比之那日丰盈了些,线条如刀的下颌此时也有了柔和的弧度。掩在书册下的呼吸依旧和缓,让人误以为他还在安睡,可搭在榻上的手却泄露了他真实的状态。此时,那只白皙消瘦的手,正缓缓探向一朵落在他衣摆上花形美好的金桂,看?着沈忘鬼祟谨慎的动作,柳七不?由得笑出?声。

“既然醒了就不?要装睡了,起?来喝药了。”柳七的声音是冷冽的,却掺杂着柔软的颤音,让人听之心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