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1 / 1)

“屁!”易微翻了个白眼,也?跟着向沈忘的床边走去。

沈忘拿过厚厚的账册,翻开其中一页,指着页眉的小字道:“子谦,你之前提到?过,寅春和、丑七浮桥、丑六老庙这三组文字,听上去十?分古怪,但又和账册没有什么关联。我在看到?这三组文字之时,就觉头痛欲裂,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只是碍于身体有恙,一时没有想起来。”

“可方才我睡了一觉,整理了一下思绪,反倒是把这三组文字的来历想明白了。寅春和、丑七浮桥、丑六老庙,连起来读可能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如果分开来看,即是寅春和、丑七浮桥、丑六老庙。”沈忘耐心地一字一顿地读着。

程彻听得更迷糊了:“这不是……和刚才一样吗?”

沈忘微笑道:“自然不一样,寅、丑七和丑六,指的是寅时、丑时七刻、丑时六刻;而春和、浮桥和老庙,指的则是济南城中的三家脚行,春和脚行、浮桥脚行与老庙脚行。”

死去的汪师爷曾经力?荐沈忘宴请宴请全县数得着的耆老乡绅豪富,以期日?后互为照应,相得周转。沈忘最是厌烦这种官场钻营,心里老大不痛快,但碍于面子还是答应了,现在想来,那?次宴请也?非全然没有收获,甚至可以说对此案助益匪浅。其一,它促成了沈忘与刘改之的相识,为阴阳账册的出?现埋下了伏笔;其二,它让过目不忘的沈县令记住了城中各大商行店铺的名字,其中就包括这三大脚行。

此正是,从来天道岂痴聋?好丑难逃久照中。说好劝人?归善道,算来修德积阴功。

再说回那?三家脚行,有一句俗语有言: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意思就是,车夫、船夫、店家、脚夫与牙人?,从事这五种行当的人?往往奸诈狡猾,见风使舵,甚至谋财害命,很难对付。

而其中的“脚”便是指的帮人?搬运行李、货物的脚夫,而脚行则是由行头和诸多脚夫组成的机构,由行头承接工作?并进?行分派,并从中谋取利益。一个大的脚行,往往能影响一个码头的脚价,而济南府的脚夫生意,便是由春和、浮桥和老庙三家脚行包揽。

此言一出?,霍子谦的眼睛登时亮了起来,他?十?指用力?,激动?地按住账册道:“也?就是说,这三组文字,就是时间和地点!”

沈忘颔首道:“没错,你瞧,出?现这三组文字的第三页、第五页、第十?一页、第十?二页……都是他?们?将贪墨的钱粮出?货售卖的日?子,出?账进?账罗列分明,发往售卖的地点也?一一记录在案。而这么大批量的粮草,唯有拜托脚行的脚夫们?方能顺利按时的出?货,若是仅凭县衙的衙役,一是人?手未必够,二是在码头人?多口杂,极有风险,这样看来,我们?对这组文字的推测应该是没有错的。”

“寅时、丑时七刻、丑时六刻……这三个时间,天还没亮呢,哪家脚行能开门啊?”易微用手捻着下巴,捋着不存在的胡须道。

“没错,脚行多在城中,济南府每日?寅时五刻开城门,脚行也?会随之开行,所以这三个时间点并不是到?达的时间,而是……”

“出?发的时间!要?拉着这么多货物赶路,又不想被旁人?看见,自然是选择天黑出?发,于脚行开门之际准时到?达。因为每个脚行在城中分布的位置不同,所以出?发时间自然也?会随之改变!”易微兴奋地接口道。

“所以,这三个时间应该是他?们?运送了无?数次之后推算出?来的最保险、最稳妥的出?发时间。”柳七也?恍然大悟。

“啊!”霍子谦突然发出?一声大喊,按在账册的十?指也?激动?地攥了起来,他?紧紧抓住沈忘垂放在被褥外面的手,一叠声地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沈兄,我这次一定能帮你,一定能!”

众人?皆面面相觑地看着霍子谦整个人?如风中杨柳一般激动?地扑簌簌哆嗦,沈忘先是一怔,继而微笑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道:“子谦,你已经帮了很大的忙了。”

“不,还不够,远远不够……这次更大!”

舜井烛影(二十四)

霍子谦一跃而?起, 打开柳七的房门冲了出去,正好和送药进来的李时?珍、纪春山撞在一处,一老一少让他?撞了个趔趄, 药汤差点儿洒了。霍子谦嘴上告罪不叠, 脚下却没有停步,向着沈忘的书房奔去。

李时?珍揉着自己被?撞疼的胳膊,诧怪道:“这孩子咋了?睡毛了?”

话音才?在地?上甫一落脚,霍子谦又急吼吼地?冲了回来,怀里抱着一卷卷轴。纪春山赶紧把还挡在门口的李时?珍拉开, 给霍子谦让出通路。

霍子谦虽已瘦了下来,可?身体还有些发虚,这才跑了没几步就直喘粗气,他?将?手中的卷轴一抖, 就地?铺陈开来, 正是沈忘书房墙壁上挂着的《济南府堪舆图》。

《济南府堪舆图》乃画师效仿明成祖时?期戴进的《大明一统堪舆全图》风格绘就的得意之作, 以明暗线区分东杳, 细节丰富, 格式严谨, 比例精准, 此图一展, 宛若登泰山之高俯瞰济南府之河流山川,纵横交错, 尽收眼底。

霍子谦拿起桌案上的一只?湖笔,饱占笔墨,正欲往堪舆图上涂画, 却又蹙眉停驻,思忖片刻附上一层薄薄的宣纸, 通过宣纸隐隐透出的地?形图案,一边画一边解说,他?首先在宣纸上点了三?个点,分别代表着春和、浮桥和老庙三?家脚行的位置,又道:“沈兄方才?说,寅时?、丑时?七刻、丑时?六刻皆是对应的从仓库出发,到达春和、浮桥和老庙三?家脚行的出发时?间,而?我?们又已知脚行开门的时?间为寅时?五刻,由此可?知到达三?家脚行路途中所需的准确时?间。一辆满载货物的马车,每半个时?辰可?行10到15里不等,那么我?们就可?以得出一个从仓库到脚行的大致路程。”

霍子谦讲至兴奋处,用力搓了搓手,道:“那么,重点来了,既然路程出来了,我?们以脚行为圆心?,路程为半径画圆,圆周所经之地?便是仓库有可?能出现?的范围。而?我?们已知三?家脚行,便是三?个圆,三?圆交汇之处便是……啊!”

此时?,不仅是霍子谦,连最为稳重端方的柳七也不由得惊呼出声,只?见堪舆图上,三?圆交汇之处有一片形状独特的湖泊,正是砚池!

沈忘定?定?地?看着宣纸上三?圆交汇的末点,脑海中无数道莹亮的丝线凝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所有的已知的线索包裹其中,他?怎么早没想到,合该是这里,定?然是这里啊!随着疼痛逐渐清晰得是那些深埋在记忆中的话语

“圣井龙泉通海渊……”

“舜大难不死,从另一相连的井洞中爬出,得以逃出生天……”

“若是有机会将?浮漂投于东井之中,通过浮漂现?于西井的时?间,并辅以水的流速,加以测算,说不定?能找到当年大舜逃亡的密道……”

“有一日大雨,我?赶着牛回家,路上见到一个穿着蓑衣的人急匆匆往砚池这边赶……”

“砚池底部隐藏着一处水下矿脉,经过湖水的日夜侵蚀,矿脉被?消解出了大大小?小?的洞穴,暗自相连……”

原来,答案早已昭然若揭。

沈忘扶住自己快要炸裂开的后脑,声音极轻地?分析道:“也就是说,储藏贪墨粮饷的仓库正是那砚池底部的一处矿洞,济南府的地?下水脉四通八达,相互串联,之前?我?们在迎祥宫里看到的舜井,也正是其中相连的一条水脉之一。我?记得舜井旁供奉有木牌,上书‘圣井龙泉通海渊’,这所谓的‘海渊’并不是大海,指的正是这处深不见底的砚池!而?蒋大人,一定?也是发现?了账册中暗藏的秘密,这才?孤身前?往砚池一探究竟,最终被?歹人所害。”

他?勾起唇角,脸上泛起一阵夹杂着痛苦与快慰的复杂笑意:“什么摄人黑蛟啊,放他?的狗屁,明明是蛀虫硕鼠,蠹国害民!季喆死前?曾托年时?兄寄信于我?,让我?一定?要做个为国为民的好官,我?便是……我?便是这般承应他?的?”

沈忘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一丝血色也没有,而?双眸却灼灼闪亮,透出令人心?悸的光芒。“走,去砚池!”他?颤身欲起,整个人如同一艘滔天巨浪下的小?船,却不料被?李时?珍一把按住。

“你们就看着他?发疯!?他?这种状态,会……会死人的晓得吗!”李时?珍抻长了脖子,像只?大叫驴一般嗷嗷喊着,额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他?可?不会允许自己拼了老命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无忧小?友,再被?莫名其妙地?送回去。

“徒儿,你管管!”李时?珍转头看向柳七寻求支援,却见柳七面色肃然地?看着沈忘,一副“提携玉龙为君死”的敬佩钦慕。

李时?珍心?中暗骂了一句,埋怨自己脑壳坏掉了竟然求助于柳七,愤而?冲着程彻喊道:“清晏老弟,你该不会……”

话说到一半,却让程彻莹然有光的泪眼一扫,把剩下半句生生堵了回去,李时?珍气得七窍冒烟,这帮孩子怕不是有什么大病,怎么一提到查案个个都跟疯了一样。

此时?此刻,一个令李时?珍意想不到的人站了出来:“不就是去寻那砚池下的粮仓吗?大狐狸不必去,我?们几个就足够了。”

李时?珍感激地?看向易微,沈忘摇头道:“不可?,我?是县令,此乃我?……”

“你是县令没错,可?你也是个病秧子,去了添累赘吗?”易微牙尖嘴利,丝毫不在意沈忘瞬间黯淡的脸色,“大狐狸你稳坐中军帐,我?们当好马前?卒,各得其所,岂不痛快?若你这时?候还棺材里头搁脂粉死要面子,我?可?替柳姐姐瞧你不起。”

“再说了”,易微稍稍缓了语气,“衙门里不是还有个方长庚可?用吗?大狐狸你若是担心?,尽可?以让他?挑些信得过的跟着我?们便是,你留在家里等着我?们的好消息。”

柳七颔首道:“寒江说得也是,沈兄你目前?的身体状态的确不宜长途跋涉。方捕头之前?在尸身勘验之时?助我?良多,此事的确可?以找他?帮忙。”

程彻的一根筋此刻也方才?转过弯来,拼命点头道:“是了是了,之前?燕隋出城一事还是方捕头告知我?们的。你昏迷的这段时?间,方捕头可?被?燕隋欺负得不轻,把所有的脏活累活都分派到方捕头那儿,害得他?整日在县城里马不停蹄地?转悠,一天到晚不得闲。我?想,那燕隋马失前?蹄,方捕头应该也是高兴的!”

霍子谦也开口道:“沈兄,你放心?,此行我?也同去,有功名毕竟好办事。”霍子谦知道自己除了算学一无所长,唯有功名傍身能为大家提供些许倚仗。

沈忘见大家众口一词,只?得缓缓将?后背靠在床头上,叹了口气:“我?亦觉得方长庚可?信,可?是……”

可?是却总有一种难言的忐忑萦绕心?头,就好像始终差一块的蝶几图,哪怕只?是这一丁儿的空白,也始终让人惴惴不安。沈忘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些什么,可?不断翻涌的痛楚却让他?无法集中注意力深入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