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大家都?等?待着对手下一步的动作时?,沈忘倒是等?来了一个未曾想过的人。
“沈大人。”方长庚姿态恭谨地向沈忘拱手而拜。
沈忘没?有料到?这位每日里沿街巡逻,忙得脚打后脑勺的快班头役会刻意?侯在公堂之外等?他,初始的惊讶过后,沈忘用?手虚扶了一下方长庚,颔首道:“方捕头,你找我有事??”
方长庚保持着垂手肃立的状态,头也不敢抬:“沈大人,属下……有罪!”
沈忘眉毛一跳,沉声问道:“方捕头,你何罪之有?”
“属下有失察之罪,几陷大人于不义,此事?牵连甚广,关涉甚重,请大人务必审慎处之啊!”
沈忘垂眸看?着方长庚宽阔的额头下方紧蹙的浓眉,轻轻叹了一口气,略一振衣,就着石阶坐了下来。他拍了拍身旁的空地,道:“方捕头,坐下来说吧。”
方长庚有些犹豫,以自?己的身份是断无?可能与一县之主平起平坐的,然而沈忘舒缓谦和的态度又让他无?法拒绝,踯躅片刻终是一咬牙坐下了。
“大人,属下曾跟您说过,之前?是在临县当差,年初方才?调到?历城县衙任快班头役,大人还有印象吗?”
沈忘微微颔首。
“当属下调任到?历城县衙之时?,衙署内群龙无?首,一直是汪师爷和燕捕头代为周转,所以,属下并没?有见过前?任蒋大人,更遑论蒋小姐了。所以,属下从未对蒋小姐的身份存疑,先入为主地认为蒋宅中上吊殉情的女子就是蒋小姐。”
“然而,属下今日例行巡逻路过一个茶水铺子,听到?几位百姓正在讨论蒋小姐的案子,言语间竟是十分确定,汇波楼下的女子绝非当初去府衙击鼓鸣冤的蒋小姐。属下大惊,上前?盘问,从百姓们口中得知,汇波楼下的女子无?论从身形还是长相都?与蒋小姐有所不同,蒋大人爱民如?子,蒋小姐也常有善举,因此不少百姓见过她的真容。”
“所以呢,你便信了?”沈忘平静地打量着面前?的男子,阅读着任何一处细微的表情。
“属下初时?也不敢尽信,毕竟这个事?情实在是骇人听闻。属下只能屏退众人,一路行,一路问,竟被属下找到?了数十名愿意?出面作证的百姓。”言及此,方长庚的眸子里也多了几分明亮的神采,“最初,大家也是讳莫如?深,但见属下诚心求问,便也不忍对我扯谎了。他们说,若是方捕头要问,我们又有什?么?可隐瞒的呢?”
“方捕头得民心若此,是我历城县衙的大幸。”沈忘的脸上也逐渐有了浅淡的笑容。
方长庚抬起头,赧然而愧疚地沉声道:“我知道经此一事?,沈大人已然对我历城县衙诸人失却了信任,对我也是将信将疑。我不怪大人,实在是这衙署之中藏污纳垢,让人难以苟同。”
“昭昭天日,朗朗乾坤,竟能指鹿为马,变黑为白,这样的地界儿,这样的烂摊子,大人还愿意?接手,属下已然是感激不尽了。”
方长庚叹了口气,浓眉下的眼眸深邃,皆是赤诚:“但我今天斗胆前?来,是想让大人看?看?这个!”
只见方长庚向怀中一探,一卷卷轴便呈于眼前?,他双手一抖,卷轴借力?而展,迎着正午的阳光,将卷轴之上的字迹映得通亮。沈忘的目光凝滞在那些姿态各异、或干瘪、或夸张、或肉眼难辨、或春蚓秋蛇的文字符号上,那是一个个再质朴简单不过的姓名:李十二,孙重八,钟小七,刘老二……
沈忘触碰卷轴的手指有了微微的颤抖,他岂能不知这卷轴的分量!
“以上,皆是愿意?上堂作证的百姓的签字画押,还请沈大人为百姓,再信历城县一次!”
舜井烛影(十四)
汪百仪狠狠地按了一下自己跳个不停的?眼?皮, 心中烦乱不已。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最初几日, 他还是左眼?跳得欢,汪百仪心中还暗自窃喜,只当是即将要有大笔钱财进?账。可没过几日,这跳动不息的眼皮竟似转移了一般,从左眼?变成了右眼?, 而且跳得愈发频繁,直如催命符一般,甚至连晚上睡觉都不得安宁。
从那时起,汪百仪就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了, 多年刀口舔血的?生涯, 让他对危险有着超乎常人的感知。虽然他无法准确的?知晓危险究竟来源于何处, 但那被人暗中窥伺的?感觉却?是骗不了人的?。
那瞎老太婆留不得了, 汪百仪心中暗道。
是夜, 月黑风高。
汪百仪推开面前吱呀作?响的?柴门, 院中正在斗叶子的几名衙役连忙站起身?, 向着他拱手而拜。他无声地挥了挥手, 如同驱赶一只惹人心烦的苍蝇。手下的这帮人没有一个?能立得住的?,日日不是醉酒耍钱, 就是沉迷斗叶子?,也难怪燕隋总是能踩在他头上屙屎了。
汪百仪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没好气地压低声音道:“那瞎子?呢?”
“还在屋里念经, 给?她的?饭她也不吃,您再不来, 估计她就要饿死了。”
汪百仪恨恨地瞪了说话的?人一眼?,怒道:“一个?瞎老婆儿你们都管不住,她不吃你不会给?她灌进?去吗!”说完了自己又觉得无趣,就算是把这老太婆养得白白胖胖,最后不还是一个?死吗?饿死是死,活埋也是死,又有什么区别?。
他叹了口气,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面空落落的?,连张桌子?也没有,只有西南角粗粗铺着一卷草席,那草席是以灯心草草茎编织的?,地面潮气重?,那草席吸了饱饱的?水,轻轻一攥都能洇出水来,可想而知坐在上面该有多难受。然而,席上盘膝而坐的?老人却?是面容安详平静,与汪师爷的?焦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老人几乎可算得上形销骨立,双颊深深凹陷着,可眉眼?之间还是能看?出年轻时的?风姿。老妇人的?眼?睛与常人有异,一层浑浊惨白的?阴翳附着其上,让她无法视物。只见?她双目低垂,口中念念有词,不断地捏动着手中的?佛珠,好像根本没有听到汪师爷的?推门声。
“老人家,你儿子?还钱了,我这便送你下山回家。”汪师爷看?着老人平静的?侧脸,一边说,一边从门口的?衙役手中接过一碗菜粥。
见?老人颔首欲起身?,汪师爷连忙道:“不急走,先把饭吃了。”
汪师爷走到草席旁,先是嫌弃地撩起下裳方才蹲下身?,将手中的?温热的?菜粥递给?了老妇人。那老妇态度温驯,毫无反抗之意,接过菜粥便一勺一勺地喝了起来。汪师爷回身?冲着正在门口探头探脑往屋里看?的?衙役瞪了一眼?,心道:这不是很配合吗!
那衙役赶紧缩了回去,躲避着汪师爷的?眼?刀,暗骂道:死老太婆,我给?你喝你不喝,他给?你,你倒是老实听话了,噎不死你!
汪百仪看?着姿态优雅闲适的?老人,不知为?何,心中却?涌动起某种不该存在的?怜悯:“老人家,您之前为?何不肯吃饭?”
老人送粥的?手顿了顿,竟是笑了:“宁做撑死汉,不做饿死鬼,这断头饭啊,是不能不吃的?。”
汪百仪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反驳道:“老人家,莫要瞎说,这是要送你下山回家呢!”
老人笑而不语,默默地将菜粥吃得一滴不剩,方才直起身?子?,温声道:“饭吃完了,我们走吧!”
汪百仪心里不是滋味,不知为?什么,透过老人浑浊无神的?眼?睛,他看?到了蒋小姐的?身?影。她们都是一样的?人,自己心中认准的?事情,百死不惧,万死莫辞,执拗起来十头驴子?都拉不回。也正是因为?她们这种人,给?他设置了无数的?障碍,添了无尽的?麻烦,所?以,她们非死不可。
他眉眼?一横,所?有的?踯躅与犹豫被强自压下,声音也冷漠了几分:“那便走吧。”
他向门口的?衙役使了个?眼?色,便步出两人跟在他身?后。他随手抽了一根立在墙头当烧火棍使的?树枝,将一头递给?老人:“老人家,你拽好这个?,我引着你。”
“多谢。”老人微微颔首,声音轻柔。
连下了两夜雨,将下山的?石子?路冲刷得格外洁净,也格外湿滑,老人一手抓着树枝,另一只手在石壁上摸索,脚步不急不缓,竟是比旁人走得还要稳当。转过一个?弯,众人的?面前出现了两条岔路,左边一条直通山谷,而右边一条则是隐入了山峦的?深处。
汪百仪回头看?了老人一眼?,只见?她的?脸上还洋溢着自己看?不懂的?笑容,兀自叹了口气,选择了右边的?道路。
又走了约莫有一炷香的?时间,汪百仪停住了。他的?面前有一个?一人宽的?土坑,土壤湿润,显然是刚挖不久。汪百仪对身?后的?老人道:“老人家,前面的?路窄,你走前面吧!”
老人了然地笑了笑,松开了抓着树枝的?手,温驯地向前走去,在与汪百仪身?体交错的?一瞬,老人轻声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若我儿真的?欠了您的?账,人死,账也该消了。”
老人的?声音极低,也只有汪百仪听到了她赴死前最后的?请求。汪百仪一怔,紧接着心中陡然而起一股怨气。像他这般无父无母的?孤儿,从来没有机会体验爷娘疼爱的?感觉,而那鲁尽忠,明明有这样无怨无悔供养他的?母亲,却?从来不知道珍惜,这下倒好,他犯了死罪,母亲也是活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