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今日”,沈忘好整以暇地看着鲁尽忠越来越苍白的?脸色,笑容愈发圆满了?,“我不做此想了?,因为我确实在梦中见到了?蒋小姐的?鬼魂。”
舜井烛影(十一)
“你想不想知?道蒋小姐对我说的什么?”沈忘仔细观察着鲁尽忠面上的表情, 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轻轻道:“她说,是你杀了她。”
鲁尽忠的心突突直跳,从沈忘完美的笑容里他辨别不清这位年轻的县太爷是在诈他, 还?是真有其?事, 只能瞠目结舌地看着他,时不时艰难地吞咽一下口水。
见鲁尽忠神色数变,沈忘似乎是厌倦了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缓缓直起身,重又回到大堂之上, 朗声道:“那日本官与柳仵作前往蒋宅,将案件相关的物品尽数带回,不如此刻我们就在公堂之上,重现那?日的案情, 看看是你的证词作伪, 还?是入梦的幽魂诳人。”
在沈忘的指挥下?, 数名衙役将封存的证物自?县衙库房中搬出, 像蚂蚁搬家似的一点点构建出沈忘脑海中念念不忘的场景。翻倒的木椅, 枯萎的杜鹃花, 色彩鲜艳夺目的尖足绣花鞋, 打开?的杉木衣箱, 被便溺之物沾染的襦裙,甚至还?有结束蒋梓云性命的那一根麻绳, 都按照当日所见,一一复原。
正?当一名衙役踩着几凳,准备将麻绳抛上高高的房梁之时, 沈忘却转头向奋笔疾书的霍子谦问道:“子谦,你可知?此间大堂房梁的高度?”
这可算问到了霍子谦的痒处, 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回大人,大堂乃硬山顶,小式造,四梁八柱,房梁三曲一直,其?中最高的一根房梁离地十尺。”
“好,本官测算过,蒋小姐上吊自?尽的房梁离地九尺,二?者相差一尺,方?捕头,请将这根麻绳垂挂于大堂房梁下?一尺处。”
方?长庚应诺,取一横杆,细细丈量后放置于两座由方?桌摞叠而成的高台上,其?后又将打了死结的绳索悬挂其?上。
沈忘则将翻倒在地的木椅扶起,端端正?正?地放在绳结的下?方?。鲁尽忠和邓方?氏不知?沈忘意欲何为,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怔愣地看着堂上忙碌的众人。
“去请柳仵作来。”只是忙活了半柱香的时间,沈忘已是额上见汗,脸色也愈发的苍白,他轻轻对霍子谦吩咐了一句,便抓紧时间用绢帕拭干额上的冷汗,防止柳七看出端倪。
待得柳七走入堂中,一切物证都已准备齐整,整个历城县衙的大堂凝固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是似曾相识的死亡现场;三尺公案的桌台之前,是尖锐对峙的静默较量。柳七凝神四顾,虽是心中诧怪,不知?道沈忘为何要将蒋宅完整地搬到公堂上,但面上却是平静如水,丝毫不见慌乱。
“沈大人。”柳七端肃地拱手行礼。
沈忘微笑颔首,问道:“柳仵作,你身高几何?”
“卑职身长五尺五寸。”
“那?蒋小姐呢?”
“女尸身长五尺二?寸。”柳七认真地将沈忘口中的“蒋小姐”纠正?为“女尸”。
闻言,方?才还?在奋笔疾书的霍子谦突然停下?了手中的记录,眸光闪动,若有所悟,只见他突然激动地看向沈忘,想要证实心中所想,沈忘则回以会意的笑容。
只听沈忘正?色道:“柳仵作,还?请你站到麻绳下?方?的木椅上。”
柳七依言站上木椅,感到额上被什么?粗粝之物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柳七微微抬眼,只见那?麻绳的绳结正?在自?己眉心的位置微微晃动。随着那?悠然的摆荡,柳七只觉一道莹亮的白线电光火石般在脑海中显现,将纷繁复杂的线索连成一串,真相,呼之欲出!
“柳仵作,你是否能将绳结套到脖颈之上?”沈忘问道。
柳七踮起脚尖,绳结堪堪垂落在下?颌处:“很难,但如果双臂用力拉扯绳套,同时伴随双腿向上踢蹬,或可行。”
柳七的答案永远滴水不漏,让人无法找到攻讦的弱点。
闻言,沈忘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而对鲁尽忠道:“柳仵作比蒋小姐高出三寸,尚且难以将头套入绳索之中,你却言之凿凿说亲眼看见蒋小姐将绳索套在脖颈上威胁于你。那?本官且问你,蒋小姐是怎么?做到的呢?”
鲁尽忠像是被唾液呛到般噎了一下?,眼珠在眼眶里提溜乱转,最终直直地锁定在柳七抓握着的绳结上。他面色数变,让那?张秀气的脸孔莫名狰狞起来。
“她……她当时……情绪激动,蹦跳着冲我发脾气,好巧不巧地便把头套进去了。那?女仵作不是也说了吗,用力蹬踹的话,也不一定就做不到啊!”鲁尽忠一边说,一边频频向柳七的方?向看去,似乎是想从她那?儿得到某种支持一般。柳七则蹙着眉,厌恶地将头瞥向一边。
“好!就算果真如你所说,蒋小姐天?赋异禀,‘好巧不巧’将头套入了绳索,待你走后便上吊殉情。那?本官再问你,她又是如何踢翻这木椅的呢?”
本就是蹦跳着才能将头套入绳索,又如何在失重垂挂的情况下?,踢翻木椅呢?一心寻死的人,又怎么?会选择这般可笑荒唐的举动,为自?杀制造不必要的负担呢?无论如何狡黠,这只狡兔终究是被狐狸堵住了退路。
沈忘静静地看着鲁尽忠,用一种最为温和而舒缓的语调询问着,鲁尽忠无声?地张了张嘴,在空中和沈忘的眼神交锋数回合之后,终于颓然地垂下?头去。
“是我做的,我认。”鲁尽忠的声?音闷闷地,似乎是从地底下?传出来的一般,“是我捂住她的嘴,将她挂到绳索上,又踢翻了椅子,任她挣扎,绝望,也无动于衷。”他缓缓抬起头,脸上呈现着一种释怀与落寞交织的复杂笑意:“所有罪责小人愿一力承担,还?望大人……”他深深地看了沈忘一眼,一字一顿道:“莫要衍罪家人。”
不知?为何,那?古怪的神色让沈忘如同被烈火灼烫到一般,心头一惊,他怔怔地看着被拖下?堂去的鲁尽忠,仿佛被衙役如死狗般拖曳着的是自?己。
“大人……大人?沈兄!”连续唤了三声?,柳七才算让沈忘回过神来:“你还?好吗?”
沈忘的面色极差,往日里莹莹带笑的眉眼此刻却仿佛浸透了露水一般,显得恍惚而朦胧。此时的大堂之上,只剩下?沈忘、柳七和霍子谦三人,柳七和霍子谦看着沈忘如丧考妣的神色,面面相觑。
“沈兄,你……你还?好吗?”霍子谦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感觉,我……我好像弄错了。”沈忘一边说,一边抬眼看向鲁尽忠被拖走的方?向,目光中几乎没有焦点。
“没有啊,我算得清清楚楚,绝对不会出错的。”霍子谦轻声?劝慰道。
“不对,一定是哪里错了……”沈忘梦呓般地喃喃道:“我明明看到,他在向我求救……”
突然,沈忘眸光一亮,看向柳七:“停云,我们这便去一趟篦子胡同。”
柳七想也没想就摇头道:“不行,你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我必须要找到病因。”
没想到沈忘的回答更为坚决:“这个答案比我的身体,要重要得多。”
舜井烛影(十二)
历城县的东北部有两处因小作坊而命名的街道, 一处是剪子巷,一处是篦子巷,又叫篦子胡同。这两处街道一处因巷中铁匠铺林立而得名, 一处则是有着济南府有名的篦子作?坊, 二者皆是南北巷街道,东西相连,鸡犬相闻。
穿过横越小河的小板桥,柳七和沈忘便踏上了篦子巷的路面。一路上,柳七多次要求给沈忘把脉, 都被他横栏着竖挡着,说什么也不依,到最后竟是连“男女授受不亲”的训诫都搬了出来,让柳七又好气又好笑。
不过, 沈忘现在的身体已经是无须把脉也能明显看?出的虚弱了, 一路上他几乎是走一阵便要歇一阵, 行在板桥上更是晃晃悠悠, 脚步虚浮, 柳七只能用力拽着他的袖子, 谨防他一不小心摔下河去。
终于在日落之前?, 二人到达了篦子巷的最深处, 几乎是一眼便将鲁尽忠的宅院认了出来。它同自己?的主人一样?,歪斜着身子, 矗立在一众平整簇新的瓦房之间。细看?它的墙面,竟不仅仅是砖石垒砌,还混杂着贝壳和碎石子。很难想?象, 在这样?商铺众多的城中心,还会有这样?穷困潦倒的人家。
小瓦房的门是竹子编的, 辨不清年份,看?竹子老化的程度几乎可算是前?朝遗物,轻轻一扣便发出喑哑的呻//吟声。为了出行方便,沈忘和柳七都是男装打扮,沈忘更是戴上了大?帽以掩藏面容。废旧的老宅前?突然来了两位面容俊逸的少年郎,引得周边的邻里都探头?探脑地向着这边张望。
“你们是要找谁啊?”一位正在自家门口晒太阳的花甲老人好奇地问?道。
“老人家,我来寻一位年轻人,他叫鲁尽忠。”沈忘微笑着弯起眉眼,从容不迫地说着瞎话。
“小伙子,他是欠了你的钱吗?”一位河畔洗衣的妇人也插进了话头?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