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费力地咽了口唾沫,似乎是记起了什?么恐怖的回忆,声音也低沉了下来:“后来,我?听人家?说,砚池淹死了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府衙在湖上寻了好几日,也没找到尸体。砚池这?边水深,淹死人的事以前也发?生过,也同样是尸骨难寻,可从没像这?一次这?么闹闹哄哄。后来我?才知?道,死的那个人,是当时?的县令,蒋大人。”
众人闻言皆是悚然一惊,却听小童继续道:“这?样想来,也许,我?就是最后见?到蒋大人的那个人。”他喃喃说着,又突然警觉,瞪着沈忘道:“你?可不准诓我?,这?事儿我?可没敢对别人说。”
沈忘迅速在自己?的嘴上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郑重承诺道:“哥儿放心,在下没有什?么优点,唯一的长处就是嘴严。”
“那他们呢?”牧童瞟了一眼围拢在身?边听得聚精会神地众人。
“我?作?保,他们一个字都不敢往外泄露。”沈忘再一次表情真挚地保证道。
身?后的易微憋笑憋得脸都僵了,牧童却是心实,闻言点了点头,又道:“既然你?们这?般守诺,我?也不是小气的人,就再告诉你?们一个天大的秘密!”
随着牧童刻意?上挑的眉毛,众人不由得又凑近了几分,只听那牧童用阴森的气声道:“你?们瞧着那砚池中?的大黑鱼了吗?”
众人随之望去,只见?池中?确有巨大的黑影,其?形硕大无匹,粗略观之,最长的一条几可达九尺,淡水湖中?竟有此大鱼,简直骇人听闻。见?众人面露震惊之色,牧童很是满意?,继续道:“这?些还是小的,水底下的巨鱼只怕是你?们这?辈子都未曾见?过呢!自蒋大人死后,这?水里的巨鱼啊,便?多出一条。”
此时?,日头缓缓移到了砚池的正上方,湖面宛若冰雪中?沁着的翡翠,光滑如镜,水波不兴。而周围的山峦则投下浓重的暗影,将湖面一分为二,一半明亮耀眼,一半墨色氤氲,而恰在这?明暗过渡的交界,一片锦缎般的背鳍正穿水而行。
沈忘定定地看着那条悠然自得的黑鱼,他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黑鱼,如同潜底蛟龙一般的黑鱼。然而只是一瞬,那黑鱼便?悄然离去,就仿佛刚才的场景只是日光构成的幻象,不足为信。
沈忘站起身?,只觉头晕目眩,腿也有些酸麻,许是蹲久了乏力。他只得赶紧扶住身?旁的树干,唯恐柳七看出端倪,再一转头,那小牧童已经骑着黄牛走远了,不时?还回身?冲他们用力挥手。
沈忘缓了口气,只觉眩晕感如潮水般退却,方才站直了身?子。他走到砚池岸边,极目四望,湖中?却哪还有刚刚那条大鱼的影子,他叹了一口气,思忖道:“若牧童所见?身?披蓑衣之人的确是蒋大人,那更是从侧面证实了案宗所录的准确性。可是,这?样一片湖泊,年年死人,却总也找不到尸骨,究竟是为何……”
他想得入神,脑海中?的话语竟自言自语地说了出来,程彻闻言,二话不说就开始脱靴子。这?可把霍子谦吓了一跳,拦阻道:“程兄你?这?是做什?么?你?没听刚刚那位牧童所言吗,这?湖里危险,可不能?儿戏!”
易微却笑嘻嘻地盯着程彻看,她性格古灵精怪,大大咧咧,只把牧童刚刚的话语当志怪小说听,并不觉得这?一面波平如镜的湖泊能?有多危险,若不是知?道自己?水性太差,也想和程彻一起下湖一探。
柳七和沈忘也觉得不妥,二人对望了一眼,由程彻最为信服的柳七当先开了口:“程兄,我?知?道你?水性好,可这?深潭能?容如此多的巨大黑鱼,可见?湖底落差极大,且水深如墨,难以视物,实在是危险。”
沈忘附和道:“是啊清晏,这?水下情况不明,寻尸骨之事我?们再行计较,万不可以身?涉险。”
程彻一向视柳七和沈忘为圭臬,见?二者都反对自己?下湖,手上拿着的靴子便?不知?是该套上还是丢下,正自犹豫着,易微却笑讽了一句:“是啊,阿姊都发?话了,你?还不回来?”
闻言,程彻面上一红,再无犹疑,扑通一声一个猛子扎进了湖里。
这?一跳可把众人都吓坏了,易微也自觉懊悔,她哪里知?道自己?一句轻飘飘的玩笑话就激得程彻这?般八尺汉子跳了湖,当下脸色也有些难看,心中?惴惴地问?道:“他不是天天自称锁横江吗?这?点儿湖水应该难不住他吧?”
沈忘和霍子谦都面色冷峻的没有说话,蹲在岸边向湖中?看去。柳七也看着易微,无奈地叹了口气。众人只见?湖中?滚出几个小小的气泡,哪里还有程彻的影子?易微见?大家?不答话,也气冲冲地跑到岸边往下望,只见?那潭水果真深得惊人,除了延伸至湖心的嶙峋怪石外,湖底的情况哪怕瞪圆了眼睛也无从知?晓。看久了,更是从心中?陡然涌起一股寒意?,就仿佛那湖底极深极暗之处,也正有一双巨眼目不转睛地向上观瞧,那种即将把人吸入其?中?的拉扯之感让人遍体生凉。
众人就这?样齐刷刷地盯着湖面的动静,等了半天,程彻还没从水中?上来。这?下不仅是沈忘、柳七和霍子谦心焦不已,连最为乐观的易微也害怕起来。她在岸边兜兜转转,一会儿蹲下,一会儿又站起,满脑子都是程清晏将糖墩儿递给她时?,憨厚爽朗的笑脸。
那种心情,就跟当时?柳七被困火场之时?一般无二,甚至还更为惶惑。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带着胡人血统的俊朗男子,早已攫住了她的喜怒哀乐,别人都看得明白真切,反倒是她自己?不肯承认。可如今,竟是自己?一句戏言将这?他诓进了深浅不知?的砚池湖底,若他真是一去不返,那自己?又当如何自处?
易微越想越懊恼,越想越焦急,发?狠地冲地上跺了一脚,眼圈儿也跟着红了。
“清晏!”沈忘已经等不及,放声呼喊起来。
“程兄!”霍子谦和柳七也跟着喊道。
易微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堵得慌,竟是一个字都喊不出来。她心中?暗下决心,若是程彻还不上来,自己?便?跳下去,把他揪出来!
正在这?时?,一个硕大的气泡从湖底的深处涌了上来,急速向上,在泡壁和湖面接触的一瞬间,莹亮的气泡“砰”地炸了开来,那声音不大,却着实清脆,引得众人都将目光投向了气泡破裂之处。
舜井烛影(五)
紧接着?, 一个矫捷的黑影极速向前,分水而行,在岸边猛地冲出水面, 易微只顾着?寻人躲闪不及, 被溅了满头满脸。一阵水花过后,程彻爽朗的笑脸露了出来,正欲向岸上的众人汇报他的重大发现,却被众人脸上复杂的表情吓了一跳。
尤其是易微,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眸光古怪的瞪着?程彻,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诉说,亦像有满腔愤懑要抒发,程彻还以为是自己动作大了些, 用水溅湿了大小姐的衣服, 便忙不迭地道?歉:“微儿, 对不住, 我……我不是有意的。”
易微看着面前男子扑闪着狭长的睫毛, 一滴晶莹的水珠顺着?下睫毛滑过眼睑, 悠悠然然地停在颧骨的高?处, 滞留片刻, 又顺势而下凝在形状优美端正的下颌。“啪嗒”,随着?水珠一同落下的是易微汹涌的泪水。
“你烦死了!”少女像只受伤的小兽般咆哮了一声, 缩到柳七怀里呜咽起来。
程彻被吼得直缩脖子,一边用脚踩着?水,一边有些委屈地看向沈忘:“我又咋了?”
沈忘又好气?又好笑, 冲着?程彻伸出手道?:“先?上来再说。”
一阵闹哄哄的骚乱之后,这边厢沈忘陪着?程彻烘烤衣服, 那?边厢霍子谦和柳七则好言安慰着?易微,两拨人分工明确,泾渭分明,程彻时不时地探头去看易微那?边的情形,可少女始终缩在灌木丛笼罩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沈忘轻轻拍了拍程彻的胳膊,劝慰道?:“小狐狸冲你发火倒是件好事?。”
程彻的浓眉虬结成一团,显然极是苦恼:“这有什么?好的,她?都不理我了。”沈忘看着?眼前八尺长?的汉子抱腿蜷着?,用树枝一下一下拨弄着?火舌,轮廓浓重的眉眼里皆是不解与忧心,心中暗笑:若是那?帮水匪见到曾经的天煞神?成了这副模样,恐怕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小狐狸不是不理你,她?是害怕了。”
“害怕?”
“害怕你因为她?一句激将之言,一去不返;害怕再也见不了你的面。”
程彻闻言,面上表情一松,大剌剌的笑容又浮上面颊:“嗐!这有什么?可怕的,我可是锁横江,还能在这小水沟里翻了船吗?我去跟微儿解释解释!”
说罢就?欲起身,却被沈忘一把拉住:“不可,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最喜欢什么?就?最害怕什么?,这个时候,你得让小狐狸静一静,自?个儿想想明白。”
程彻倒抽一口冷气?,太阳穴突突直跳,脸瞬时红了个透,舌头也僵直得结巴起来:“当……当真?”
沈忘面露得色,全然忘了自?己在柳七面前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你无忧兄弟你还信不得!只是现在小狐狸刚刚意识到这点,你得给她?些时间。”
“一年?两年?我等得,十年?八年?我等得,哪怕一辈子,我也等得。”程彻说得一字一顿,字字千钧。
沈忘笑着?睨了他一眼,道?:“你就?且把心放肚子里,这番话自?己留着?对小狐狸说。”温和的笑意逐渐被眸光中的墨色所取代,沈忘凝望着?砚池平静的湖面,表情严肃起来:“清晏,对我说说湖底的情况吧,你可曾发现蒋大人的尸骨?”
程彻一拍后脑,懊恼道?:“差点儿把正事?儿忘了!方才我潜下去极深,这潭水阴寒刺骨,黑气?森森,饶是我在水中也辨不清方向。我在水底摸索了半天,不仅没发现蒋大人的尸骨,相反,这潭底干净得出奇,连淤泥都很少,更?遑论朽木落叶了。”
“后来,我在这水下发现了一个洞穴,这洞穴穴壁上的石质甚是奇怪,有许多密密麻麻的小气?孔遍布其上。我觉得你可能也想看看,便敲下来一块。谁知正敲着?,那?洞中鼓出一个巨大的气?泡,忽忽悠悠地直往水面而去。更?奇的是,这气?泡涌出的瞬间,带出一股旋流,将洞穴周围的沙砾石子吞进去好大一片!”
沈忘接过程彻递过来的一小块碎石片,细细打量了一番,脸色有些发白,郑重对程彻道?:“清晏,你往后可绝不能再往这个湖里去,此番顺利回还实乃侥幸,若是下一次可不一定有这么?好的运气?。”
眼见着?沈忘表情严肃,程彻也收敛了笑意,问道?:“这石穴究竟是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