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春山踏前一步,朗声介绍说:“这位是悦来客栈的张掌柜,师父的死讯就是他传给我的,张掌柜是个好人,是县里唯一一位愿意对我伸出援手的好人。”说完,他又冲张坦一拱手:“张掌柜,我这次来正是要给师父伸冤的!”
张坦又气又急,嚷道:“这尸魃还没有找到,官府正愁寻不到人扣屎盆子,你倒自己送上门了!还说什么给师父伸冤,你师父若是知道你这般不听劝,怕是会气得活过来!”说完,他自己又觉得有辱逝者,连忙双手合十,低低叨念着:“莫怪莫怪。”
“你瞧,这掌柜的都说了,这案子啊就这么结了,想翻也翻不了,咱们还是……”李四宝也跟着打起了退堂鼓。
“欸,老李,这刚夸了你,怎么又来撤火啊!”程彻睨了李四宝一眼,李四宝极不情愿地闭上了嘴。
纪春山刚想反驳,却感到头上多了五个微凉的触点,正是沈忘将手轻轻放在他乱蓬蓬的脑袋上。
“掌柜的,万事还是要试上一试方知是否可行。”他的声音温温柔柔,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沈忘手向前一摆,道:“我们将在此叨扰几日,还请掌柜的前面带路。”
张坦见四人已经打定了要住店的谱儿,心知众人要在此做长期斗争的打算,叹了口气,摇头道:“孩子不听劝也便罢了,大人也跟着执拗,哎,也罢,走吧!”
当下抱着便盆,带四人向悦来客栈的方向走去。
张坦从后门将四人带进了客栈,将他们安置在走廊尽头的两间独立的厢房中。
“诸位,这几日暂且将就将就,低调行事,你们倒是无妨,我只是怕官府寻这孩子的晦气。”张坦面露难色地解释着。
“无妨,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别说两间房了,就四人挤一间又如何!”程彻朗笑着,在张坦为难的目光里有些尴尬地降低了音量。
“可别,我看掌柜的安排得挺好,小老儿可受不了再听你的呼噜声了。”李四宝将纪春山揽到身前:“我和小徒弟一间,程大侠你就和无忧小友一间吧!”
沈忘点了点头:“也好。”
是夜,星月黯淡,风鼓动着窗棂发出骇人的声响。李四宝和纪春山的房间已是鼾声四起,这一老一少着实累得不轻,是以早早吹了灯睡下,而他们对面的房间中,却是安静得掉针可闻。
沈忘和程彻皆是一身黑衣,双目炯炯得隐在扑窗而入的夜色里。
窗外,传来巡更敲击竹梆的闷响,沈忘站起身,轻声道:“清晏,时候到了。”
尸魃之祸(五)
程彻点点头,嘱咐道:“呆会儿你千万跟紧些,这地界诡异得紧。”
经过几日的相处,沈忘已经看清了程彻大大咧咧的外表下絮絮叨叨的软心肠,当下笑道:“你放心,我只是不会功夫,并无雀盲。”
程彻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郑重道:“你不是不会功夫,你是手无缚鸡之力。”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沈忘:“所以,我必须寸步不离地照顾好你,保你考个大官,这天底下尸位素餐的家伙多了去了,老皇帝不是说了吗,朝杀而暮犯,杀都杀不尽这天下贪官,所以……诶诶,你着什么急啊!”
沈忘见程彻啰嗦起来没个完,便当先推门而出,隐入走廊的阴影中。程彻也立时闭了嘴,紧赶两步追了出去。
走出客栈以后,二人都觉得刚刚的担心属实多余,外面伸手不见五指,连盏如豆的灯火都寻不见。想来县中的百姓被那尸魃吓得够呛,天还没全暗下来,便早早地躲在家里,再也不肯出门了。
二人顺着墙根檐下,一路往北郊的义舍走去。义舍往往所处甚偏,平日里便人迹罕至,到了夜晚,除了义舍内值更的人外,更是无人靠近,是以程彻和沈忘可以放心大胆地跨过浅浅的吉沟,到达那座孤零零矗立的低矮小屋。
小屋的屋顶插着三根交叉的幡杆,一块白布在夜风中凄凉地舞动着。小屋的不远处还有一间摇摇欲坠的棚屋,从门缝中透出星点烛火,那便是值更人的容身之所。程彻四下检查了一圈,冲沈忘点了点头。
沈忘会意,轻手轻脚地推开了义舍的门。
甫一开门,二人就差点儿被那浓重的血腥味儿顶一个跟头,那腥甜的味道仿佛拥有了形体,将毫无准备的二人笼罩其中,透过鼻腔直冲天灵盖,随着心脏的跳动敲击着太阳穴,让他们好一阵儿无法正常地行动和思考。
血腥味儿之下,还绵密地掺杂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哪怕伸手不见五指,也如身处阿鼻地狱。二人这才明白,为何值更人要关门堵窗躲在远离义舍的棚屋里,实在是这死亡的气息太过可怕,已经超出了普通人的承受能力。
程彻当下便蹲下身,把鼻子挤在掩闭的门缝边,拼命地吸着屋外新鲜的空气,待他好不容易适应过来,回转过头,才发现沈忘已经借着黯淡的月光,观察起死者来。
本就不大的空间在此时已然被死者填满,正正好好是十具尸体,其中包括在白荡河上顺流而下,失而复得的九具尸身,以及刚刚惨死的商会齐老爷。
虽然已至初秋,但暑热未退,尸身腐败得很快,只消一两日便臭不可闻,更遑论这十具尸体,又是泡水,又是拖拽,又是开膛破肚,惨烈之状难以详述。
程彻强忍着太阳穴狂跳不止的青筋,凑到沈忘身边,也跟着细细打量起来。
面前这具尸体苍白非常,体表遍布不规则地浅淡尸斑,面目肿胀已极难分辨样貌。月色晦暗,程彻看不真切,是以屏息将脸又凑近了一些,这才看出尸身的皮肤皱缩得厉害,似乎只要轻轻一碰就……
正自想着,却见沈忘从袖中抽出一只木筷,缓缓触碰了一下尸体的指尖。那皮肤便如透明的套子一般,被剥落了下来。
程彻只觉一股酸水涌上喉管,沁入鼻腔,难受得差点儿流下泪来。
“无忧……”程彻得声音已经有些发颤了:“你下次能不能提前说一声。”
沈忘看着程彻痛苦的神色,这才想起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般经历过龙见案的洗礼,对尸身已经有了免疫,便微笑点头道:“这些尸身确实可怖,也罢,清晏你帮我掌灯,我录一下尸格,你将烛光掩好,莫让值更之人发现。”
程彻内心暗叹:我这哪是怕,我是恶心!
幽幽烛光被程彻高大的身躯挡住,几乎没有丝毫泄漏,而沈忘则趴伏在地上,认真记录着自己观察的结果。他学着记忆中柳七的样子,将尸体从头到脚事无巨细地描摹了一遍,唯恐疏忽错漏,是以写一会儿还要站起身来再观察一阵儿。
程彻看着沈忘浑然忘我的工作状态,心中涌起一股敬意。透过飘忽的烛火,他突然发现,刚刚沈忘用来触碰尸体的并非是什么木筷,而正是他奋笔疾书时使用的毛笔,也就是说……
程彻感到酸水已经冲到天灵盖了……
录完了九具浮尸,沈忘又朝放在角落里的最后一具尸体走去。那尸体所散发出的血腥味儿最为强烈,定是惨死的齐老爷无疑了。
沈忘掀开盖在尸体上的白布,被开膛破肚的齐老爷呈现在二人的眼前。二人只觉得目之所及皆是一片赤红,脏器狼藉,创口遍布,利齿啃咬的痕迹清晰可见。沈忘瞪大了眼睛,俯身看向尸体的脖颈。
齐老爷横肉坠坠的脖颈处,有一处格外显眼的齿痕。沈忘似乎想到了什么,快速地翻看着尸格,又疾走几步,掀开了另一个尸体身上的白布。
他轻声招呼程彻来看:“清晏,你瞧这处齿痕。”
程彻极不情愿地看向沈忘指着的位置,那被水泡发的尸体脖颈处,也有一处几不可见的齿痕,如果不是有意探查,几乎没有人能发现这处发白的创口。
“每一具尸体上都有这样的齿痕,齿痕尖锐且深入肌肤内部,绝非人齿。”沈忘解释道。
正在程彻聚精会神地观察着尸身之时,好巧不巧,那创口之中探出一个小小的雪白的脑袋,也好奇地向程彻看去。一大一小两双眼睛,四目相对,程彻用了几秒钟的时间才反应过来,和他对视地究竟是什么。
那是一只刚刚孵化的,奶白色的蛆。
已经冲到天灵盖的酸水,再也无法抑制,几乎要冲口而出。程彻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然而那干呕之声,还是透过指缝涌了出来,在死寂的夜里清晰得如同一声惨叫。
程彻和沈忘对视了一眼,立刻意识到事情不妙,果不其然,不远处传来门扉推开的声音,以及一声颤颤巍巍地喊叫:“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