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阁库的偏殿因为扑救及时, 并没?有被火灾殃及, 可是整个堂中依旧弥漫着强烈的焦糊气息, 空气中的水分似乎都被蒸发干净, 每吸一口气, 口腔中的水分便被掠夺一分,小德子只觉唇焦口燥, 可面前的二?人却恍若未觉,表情?一如?来时的平静。
沈忘将手中的信件转递给柳七,看?了一眼跪在地上六神无主的小德子, 温声道:“德公公,信我已经看?了。在信中曲管勾直言, 自己犯下?大错,自知难逃一死,便派你去知会曲夫人,并将他之前偷偷藏起来的银钱交予自家?的妻儿。而他自己则将罪证付之一炬,以身伏法,以换取家?人的安全?”
“本官的疑问是,曲管勾何必如?此呢?”
小德子抽噎了一声,瓮声道:“沈大人……小的没?有看?那封信,但是曲管勾将信交予小人的时候,只是一再地说着,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他说,清勾舞弊一事若是东窗事发,上面的大人是不会放过他的,还不如?他自己来个痛快,还能为家?里的嫂子孩子留点儿保命钱……”
“然?后,曲管勾就将小人推出屋外,锁住了房门。小人也不敢大声喊叫,生怕被库兵们看?出端倪,只能贴着门缝哀劝,可过不多时,小人便闻到了浓重的烟火气。那一刻小人便知道,真的是来不及了,曲管勾竟亲手焚烧了架阁库……”
沈忘并没?有立刻表明?态度,多年?来的查案经验让他明?白,在没?有针对性的证据出现之前,一切证言皆不可尽信。昨日,曲青青态度暧昧的邀请他再来架阁库,以当?面交付一份“不容为外人道也”的兵单,若他今日欲舍身赴死,又何须画蛇添足呢?
那小德子的证言又是否可信呢?小德子的证言中有一处细节,便是他直言并没?有看?过曲青青的遗书。遗书是小德子从怀中掏出来直接递到沈忘手上的,那时信函之上尚封着火漆,至少在这一点上小德子没?有作假。
沈忘思忖片刻,道:“德公公,除了这封遗书,这里是否还存有曲管勾的手稿?”
小德子想了想点头?应道:“偏殿中放有曲管勾的官皮箱,那里面或许还有曲管勾的书信往来。”
小德子自小便在宫中伺候,先?前突遭大火失了方寸,可现在冷静下?来自然?知道沈忘信他不过,便恭敬地对柳七道:“柳大侠,小德子为了避嫌,只能劳烦您去找找看?了。”
柳七点头?应了,不多时便从偏殿之中捧出了一摞文书,文书之上皆封盖着曲管勾的印信,应是做不得伪。沈忘将文书与信函的文字细细比对,无论?是运笔、力道、用墨皆是如?出一辙,除了遗书中的字迹略微潦草混乱外,并无其他的出入,可见这封遗书的确也是出自曲青青自己的手笔。
那现在,唯一需要查证便是遗书本身内容的真伪了。
“德公公,曲管勾的信中提到一处地名,叫做‘蛟龙出水处’,你可知是在何处?”
小德子表情?一怔,张着嘴啊了半天,方才道:“曲管勾的确对我提过这个地方,在架阁库的东北方有一处山坳,以前是个湖,现在干透了成了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地。小的与曲管勾曾无意间路过那里,曲管勾跟小的吹嘘,他有家?传的分金定穴的本事,最会看?这阴宅。他说,那片荒地就是蛟龙出水之所,谁要是死了埋在那儿,定能造福子孙,福泽绵长……”小德子怔愣地看?着不远处连绵的群山,眼圈儿不由得红了:“难道,曲管勾竟是连自己的埋骨之所都选好了?”
沈忘和柳七对视了一眼,柳七已经开始默契地收拢起证物来,沈忘拍了拍小德子单薄的后背:“走吧,咱们这就去看?看?那蛟龙出水处。”
经过了一夜的烈火焚烧,清凉的秋月悄然?退却,一道橙红色的日光逐渐爬上了山梁,只一眨眼的功夫,崭新的日头?便跃了出来,将满目的辉煌灿烂泼洒在天际之上。山野平旷,悄无人烟,只有一声追着一声悠长清亮的鸟鸣,迎合着踩踏落叶的沙沙声。
虽然?焦心于曲青青的人命官司,可这美轮美奂的山中秋景实在是让人心旷神怡,三人都不自觉地抬起头?,看?向那无数道山梁之后红彤彤的朝阳。
“若是圣上也能看?看?这幅美景便好了……”小德子突然?梦呓般地喃喃道,清晨的阳光映照在他漆黑的瞳仁里,泛起异样夺目的光彩。“待我回去了,定要亲口将下?官与沈大人一同?查案的故事讲与圣上听,定是比那《沈郎探幽录》还要早一步!”
沈忘温和地笑了,小德子自见到曲青青焦黑的尸体?后便一直郁郁寡欢,此刻谈及小皇帝却仿佛变了一个人,整张面孔都洋溢着灵动与欢悦。那种?少年?人之间惺惺相惜的感情?,让沈忘也不自觉地忆起当?年?的自己,笑容便再也掩藏不住,从嘴角溢了出来。
“德公公,圣上也时常谈起你。”一直沉默赶路的柳七突然?开口了。
小德子的表情?凝住了,片刻后一种?难以抑制的喜悦如?同?那跃出山梁的朝阳一般蓬勃而出:“柳大侠,你当?真!”
“当?真。圣上说过,你最爱吃的便是桂花糕,可对?”柳七微微歪着头?,嗓音柔和而舒朗。
小德子张口结舌了半晌,突然?用手背挡住自己的眼睛,泪水顺着手背与脸颊的缝隙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圣上还记着……圣上还记着呐!”
“小的跟圣上念叨过,自己的家?就在这片山梁的后面,是个叫宁芳的小县城。那里有一棵好大好大的桂花树,比沈大人县衙里面的那棵还要大!自那以后,圣上每次吃桂花糕都会赏小的几块,而小的每次吃着桂花糕,就像回到了家?里一样……”
小德子的声音抖得厉害,几乎泣不成声:“圣上还惦记着我……我要好好替沈大人查清这个案子,我便能回去了……我便能回去了!”
他狠狠擦了一把满脸的泪水,被秋风一扑,白皙的小脸儿上起了一道又一道的风印子。小德子挺直了腰杆,向着不远处的山洼遥遥一指:“沈大人,您瞧,咱们马上就到了!”
挟刃落花(十二)
连绵起伏的山梁之间突然凹陷下去一块儿?, 颇为突兀,想来便是信中所言的“蛟龙出水处”。三人相互搀扶着来到那块儿?荒地上,萧索的秋风在这片没有遮拦的土地上吹得格外猛烈, 孤零零伫立着的几根蒿草也被吹得东倒西歪, 眼?看就坚持不住了。荒地的一角,有?一块明显被翻掘过的土层,沈忘一掀衣服下摆,蹲踞在地便准备下手翻找。
“沈大人!不可!”小德子慌得差点儿?咬到舌头,手忙脚乱地挡住了沈忘的动作, “让小的来,您怎么能脏了手!”
沈忘眯眼笑道:“无妨,脏谁的手不是脏,你陪柳仵作歇会?儿?吧!”
接着, 也不容小德子分?说, 柳七便把他扯到一旁的大石头上坐了下来。小德子坐得很是忐忑, 几次想要挣扎着站起来帮沈忘一起?挖土, 可都被柳七牢牢的按住, 动弹不得。折腾到最后, 小德子倒是同沈忘一样出了一头的汗。
小德子度秒如年地候了半晌, 沈忘终于施施然站起?身, 怀中捧着一个精巧的箱子。无须打开,只要轻微晃动, 便能听到箱子中金玉相击发出的清越声响。
“看来,这便是曲管勾信中所说,能够让子嗣绵延流长的‘宝地’了。”沈忘叹了口气, 将箱子递给小德子。别?看那箱子形制小巧,却是颇为笨重, 将小德子带得一个趔趄。
“沈大人……为什么,为什么给我??”小德子瞠目结舌地看着怀中还带着土腥气的箱子,诧异道?。
沈忘将怀中的信件拿出来,仔细展平,放在箱盖之?上:“祸不及子孙,既然曲管勾信任你,托你将信件捎给家中妻儿?,你便把这些遗物也一并捎回去吧!”
“可是……可是……”小德子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没有?盘剥,没有?克扣,甚至连箱子都没有?打开,银钱都没有?点数,就这样直接交给自己?吗?
“曲管勾已经为自己?的营私付出了代价,总得给他的妻儿?老?小留条活路。若这箱金银入了兵部,也无非是饱了他人的私囊,反倒要了那无辜老?小的性命。送去吧,此事我?就当?没有?看见。”沈忘轻轻挥了挥手,柳七闻言则默默地转过身去,望向逐渐升向中天的日头。
小德子狠狠一咬下唇,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端端正正地磕了两个头:“小德子替曲管勾叩谢沈大人的大恩大德!”说完,将信在怀中揣好,沿着山梁一溜烟向着山下跑去。
随着小德子的脚步声远去,群山之?间又重归静寂,沈忘抬眸,看向那背朝着他伫立远眺的少女,缓缓抬步,与她?并肩而立。人生若尘露,天地渺悠悠,青色的直缀,灰色的布衣,随着山风飘然于飞,氤氲成一片山岚天青。
许是那天地浩大,许是那秋色从容,沈忘心?中一颤,竟是脱口而出:“停云,待得有?一日,你我?脱出樊笼,也去这山野间做一逍遥闲人可好?”
说完了沈忘又暗暗后悔自己?的莽撞,他对柳七的心?意天地可鉴,柳七自然也省得,可她?却从未直面他的感情,更遑论接受他的情谊了。此时案件焦灼,他竟没头没脑地蹦出这么一句,只怕惹得柳七心?中不快,想及此,沈忘悔之?晚矣,赶紧看向身旁的少女。
柳七的面容依旧如同月下花影,平静而清丽,只是那眉梢眼?角隐隐透出一抹温婉的红,被山风一扑,愈显娇艳。她?的嘴唇翕动,声音如同山间的浮云般缥缈遥远:“此身天地一虚舟,何处江山不自由……沈兄,当?有?那么一日的。”
沈忘只觉整个人都僵住了,如同被当?头天雷从中劈开一般。她?这算是……答应了吗?
“沈兄,走吧!”还不待沈忘再细思量,柳七已经转身向山下走去。
“去……去哪儿??”沈忘的舌头都要打结了。
“顺天府衙。”
沈忘暗暗叹了口气,自己?竟是连勘验尸体一事都忘在脑后,实在是不该。他赶紧跟在柳七的身后,顺着蜿蜒的山路向下走去,将那漫天的秋景丢在身后。
二人费了些时间在山下的树林里寻找走失的马匹,一路疾驰,向着顺天府衙的所在而去。路上所见所闻按下不表,只说在府衙的门?口,沈忘和柳七见到了一位故人。
“姚大人!”沈忘翻身下马,恭谨而拜。
顺天府尹姚一元姚大人依旧如同记忆中一般端方肃正,长髯下藏着的是慈祥而宽和的笑容。沈忘等人在捧头判官一案中与顺天府尹姚一元、冀州总兵官戚继光相识,姚一元也在案件中对沈忘多有?助益,是以故人相见,分?外亲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