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狐狸,你又在想什么?”
“我在想, 你为什么会调阅王大臣案的卷宗。”
沈忘眸光一亮,鼓励道:“说说看,我这样做是为什么?”
易微用手指捻着光洁无须的下巴,缓缓道:“首先,这个张绰平的行为和王大臣实在是太?像了。他们二人皆是于酒肆中被邀买,进宫行刺,而他们也?都不?知道自己行刺的究竟是谁,也?都是事情败露被抓进诏狱。这种高度雷同的相似实在是太?奇怪了,就仿佛是故意为之一般。”
“其次,王大臣一案中,据说案犯王大臣曾说自己是被高拱高大人指使,方才入宫行刺;张绰平则言之凿凿是被张首辅和冯公公指使的,而仔细想想看,这三?个人又是绝没有动?机行刺皇上?之人,可?偏生又被这两名案犯钉在了靶子上?,其中缘由既然张绰平不?肯说,那便只能在王大臣的案子上?想办法。”
捻动?着下巴的手指忽的停住,易微恍然大悟:“所以,你刚才所说的‘不?得不?说之人’,并非是职责所在的锦衣卫,而是已经死去的王大臣!”
沈忘笑了,颔首道:“没错,活人可?以隐瞒,死人就再难行欺了。”
“那接下来我们的重点?便是在王大臣身上?,而非张绰平?”
二人正说着,锦衣卫钱百户便抱着数卷案宗走了进来,沈忘止住了口,冲着易微眨了眨眼睛,易微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钱百户别别扭扭地把卷宗往桌上?一堆,道:“沈御史?,卷宗都在这里?了。”
随着数卷案宗落到桌上?,细密的灰尘也?飞扬而起,呛人口鼻。沈忘用手挥了挥眼前污浊混沌的空气,翻阅起保管得极其敷衍的案宗,一边看一边随口问道:“钱百户,王大臣案的审理你可?有参与??”
“下官……下官当时抱病在家?,并未参与?此案审理。”
“哦……原来如此。”沈忘并未抬眼,轻轻挥了挥手,道:“钱百户先去忙吧,待本官看完再喊你。”
钱百户应诺着退出了房间,逼仄狭小的房间中又只剩下沈忘、程彻和易微三?人。
“大狐狸,你不?觉得那钱百户说话吞吞吐吐的吗?”易微看着锦衣卫钱百户逐渐消失在长廊中的身影轻声道。
沈忘微微一笑,道:“那是因为这个案子中有不?可?告人的秘辛,清晏,小狐狸,你们来看。”沈忘用手指着案宗上?誊录的文字解释道:“这个名叫王大臣的案犯,在最开始被捕之时始终坚认指使自己之人乃是前任首辅高拱高大人,而这些内容卷宗中誊录的非常清晰,历历在目。可?及至移送三?法司问斩之前,王大臣却?语焉不?详,话不?成句,卷宗中只记载了‘吞吐不?言’四字。审问的时候言之凿凿,问斩之前却?吞吐不?言,只怕这位王大臣是遭受了‘非常手段’。”
“非常手段?”易微和程彻异口同声道。
“我在书中读到过,漆树上?可?采生漆,是一种乳白色的胶状液体,而这种生漆在空气中会逐渐转化为褐色,几个时辰后又会干涸成漆皮。而如果?将这种生漆混入酒中灌服,生漆便会黏着在人的喉咙之上?,让人说不?出话来。这种方法隐秘阴毒,寻常方法根本查验不?出,是以有些人便会用这种方式害人,让对方暂时成为哑巴。”
“也?就是说,无忧你认为有人毒哑了王大臣?”程彻瞠目道。
“虽然我不?能确定,但是按照今日所见?诏狱之行径,只怕八九不?离十。”沈忘轻声道。
这时,一阵脚步声响起,沈忘翻阅卷宗的手停了下来,三?人皆抬头看向脚步发出的方向,只见?之前跟随在钱百户身侧的一名锦衣卫小心翼翼地行进屋来。他颇有些赧然地冲着三?人一抱拳,转身朝长廊张望了一番,方才道:“卑职房三?元,见?过沈御史?。”
沈忘温和地点?头道:“房总旗,可?是有什么事?”
见?沈忘还记得他的官职,房三?元面上?一喜,往前挪了两步,小声道:“下官只怕沈御史?有什么要问的,诏狱之中人多眼杂,怕是不?方便,便主动?前来看看能不?能帮上?沈御史?的忙。”
“哦?”沈忘轻轻放下手中的卷宗,露出一个平易近人的笑容,喜得房三?元赶紧又往前凑了凑:“正好,本官这边确有不?明?之事想要询问房总旗。”
“哎呀,大人但凭吩咐,下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得到了房三?元再明?确不?过的答复,沈忘便笑着开口道:“方才本官翻阅王大臣一案的卷宗,只见?签字画押,却?没有相应的口述笔录,是何原因?”
房三?元紧张地搓了搓手,小心翼翼道:“沈御史?,您也?看见?了,下官皆是听命于钱百户,是以王大臣一案中,下官只有打杂跑腿儿的份儿,下官能说的也?只有自己亲眼所见?的事实,却?不?是毁谤上?官,只是……只是想要帮沈御史?的忙,您明?白我的意思吧?”
沈忘仰头而笑,用手轻轻拍了拍房三?元的胳膊,姿态放得极低,若非程彻和易微知道,沈忘是以此来换取更多的线索,只怕会对这位大狐狸嗤之以鼻:“房总旗,你我皆是聪明?人,你若是肯帮我,本官定会多多为你美言几句,到时候也?不?用受那窝囊气,你说呢?”
房三?元笑得脸都僵了,上?嘴唇黏在牙花子上?,脑袋点?个不?停:“沈御史?垂怜,下官……下官感?激涕零啊!”又千恩万谢了一阵儿,房三?元方才恢复正常,认真地复述着他记忆中的场景。
“这个王大臣来的时候,可?没有张绰平这么不?识抬举,是以并没有受什么皮肉之苦。事关重大,冯公公还曾来提审过他,着意叮嘱我们不?要为难他,我们便也?好吃好喝的供着,未曾因审案责打过王大臣。”
“后来,下官听说王大臣好像是翻供了……”
“翻供?”沈忘颜色一凛,和易微、程彻对视了一眼,道:“可?是卷宗之上?并没有记载啊?”
挟刃落花(七)
房三元面露难色, 道:“具体这个王大臣是如何翻供的,下官也并不清楚,因为下官的级别尚没有资格参与会审。可是下官却见到冯公公黑着脸出来, 嘱咐了钱百户些什么, 钱百户便出去了。那时,天阴沉得厉害,一个接一个的滚雷在?云里?炸开,雨下得特别大。当时下官心里?还诧怪,这?么大的雨钱百户要出去做什么……”
“再后来, 钱百户抱了一罐东西?回来,接下来的事情下官便不知道了。但是下官听说”房三元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道:“这王大臣被动了大刑,连囫囵话?都说不出一句了。”
见?沈忘等人皆是一脸恍然大悟之色, 房三元知道自己挠到了痒处, 颇有些自得道:“下官早就劝过钱百户, 这?刑罚不可过甚, 要?不然早晚出大纰漏。可惜, 下官人微言轻, 说的话?也算不得数。就跟这?次张绰平似的, 下官劝也劝了, 拦也拦了,不还是被打成这熊样子沈御史, 您可要?领受下官这一番苦心呐!”
房三元通过王大臣的案子,曲曲折折地找出一番理由给自己避责,撇开了滥用刑罚的关系, 将罪责尽皆推到一开始就不肯配合沈忘查案的钱百户头上,倒也不失为一个聪明的办法。沈忘自然也不会驳他的面子, 当即笑道:“本官省得。房总旗今日的直言相告,本官铭记于心。”
三人并肩而?行,向着与柳七相约的路口走去。易微心有余悸地回头看向隐没在?层叠屋脊后的诏狱之所在?,轻轻地叹了口气?。
“看来,这?王大臣的确是被毒哑了,可是……为什么又和冯公公牵扯起来了?王大臣、张绰平、冯公公、张首辅、高大人……他们?之间究竟有没有关系,又到底所图为何啊?”易微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脖颈,冥思苦想道。
程彻护在?少女身侧,也学着对方的样子,认真思索道:“张绰平不肯说,这?王大臣又死?无?对证,这?俩人的关系又隐在?迷雾之中,哎,这?查案子真难啊!”
易微瘪了瘪嘴,报之以?苦笑:“是啊,真难啊!”
二人聊得有来有回,却始终不见?沈忘搭腔,易微侧转过头,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一旁的沈忘一下:“诶,大狐狸,怎么不说话??”
沈忘微微一怔,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对易微道:“小狐狸,你把手伸出来。”
易微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沈忘,又和程彻对视了一眼,一边老老实实伸出手,一边嘟囔道:“不就撞了你一下嘛,还要?打手板吗?你瞧你这?兄弟,小气?得紧咧!”
沈忘恍若没有听到易微的打趣儿,俯下身子盯着她白皙的手掌看了半晌,笃定?道:“我想,我已经猜到了张绰平的另一重身份。”
“另一重身份!?”易微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其上空空如也,除了纹路清晰的掌纹之外再无?一物,“是通过看手相吗?”
沈忘被逗乐了,他笑着摇了摇头:“小狐狸,你说得也不算全错。你还记得在?狱中我发现张绰平的指甲被锦衣卫尽皆拔除时,张绰平说了什么吗?”
易微思忖了一下,道:“他说你看走了眼,他还剩一片指甲。”
“没错,那时他竖起食指冲我晃了晃,我发现他食指的左右两侧有着厚厚的老茧,而?同样的老茧我在?你的手上也找到了。”
易微面上现出短暂的迷茫,她抬起手,冲着秋日的阳光仔仔细细地看去,突然,她的眸子猛然睁大,似乎是明白了什么:“难道……难道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