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1 / 1)

而就在环儿三岁那年,王微时终于?又怀孕了,这一次,一向以节俭著称的谢老夫人花了大价钱请名医来为王微时诊脉。

“左手尺脉浮大,夫人此胎应为男胎。”在谢老夫人灼灼的目光中,老郎中捋着胡须,极有把握地推断道。谢老夫人大喜过望,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都被喜悦溢满,当下便?亲自下厨,要为儿媳庆贺。

可叹的是,让母亲踏足庖厨却犯了海瑞的大忌,他勃然大怒,厉声喝问身怀有孕的王微时何以犯下此大不?孝之举,即便?是谢老夫人从旁劝说,海瑞依旧痛心疾首地罚王微时在祖宗祠堂长跪,而自己也因御下不?严之责,陪王微时一起长跪反省。

“又跪!?男人也跪,女?人也跪,犯错也跪,没犯错也要跪,这海家人都是铁膝盖吗?”易微不?由得瞠目结舌。

这次也不?用沈忘提醒,程彻当先捂住了易微的嘴:“姑奶奶,你也不?看看你在哪儿!”

易微翻了个白眼儿,嘟囔道:“我怕他?”

“你当然不?怕他,我怕你行了吧!”程彻自是拿易微没有办法?,只得好言相劝。

寒花的讲述被打断,初始有些慌乱,待看到程彻与易微你来我往地斗嘴吵闹,蜡黄瘦削的脸上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那笑容那般缥缈清浅,几乎是一眨眼便?看不?见了,她又跌回到那痛苦而辛酸的回忆中。

一名孕妇经此一番折腾,自然受不?住,虽然并未滑胎,可也给这个未出世的孩子埋下了祸根。数月之后,谢老夫人如愿以偿地抱上了孙子,孰料这孙子没抱多久,海瑞就因为触怒龙颜锒铛入狱。谢老夫人大恸,更是将全部?的精力投入到对?儿孙的培养上,王微时和环儿得到了片刻的喘息。

然而,就仿佛上天?偏生要跟这对?可怜的母女?作对?一般,那个海瑞尚未来得及起名的男婴,竟然在一个雨夜消无声息地离开?了人世。当环儿陪着母亲放声哀哭之时,她心中也隐隐地明白,自己接下来的日子将会更难过了。

王微时与环儿的艰难时日,家中的下人们都看在眼里,自小侍奉的寒花更是疼在心里。好在,这对?母女?的身上偏带着一种韧性,哪怕缺衣少食,哪怕如履薄冰,哪怕战战兢兢,却依旧顽强而沉默地挣扎着,忍受着,直到韩念允踏进?了海家的大门。

韩念允就像一阵携着初春寒意的清风,爽利而干脆,有着初生事物一以贯之的胆大妄为,而她的古怪与固执,连谢老夫人都要忌惮几分。这位初来乍到的妾室,让海瑞也有了几分新鲜感?,哪怕韩念允当真犯下了错处,海瑞也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深究,这倒是给了韩念允一个机会,一个活成一棵能为王微时和环儿挡风遮雨的树的机会。

自始至终孤独跋涉的王微时有了相依为命的环儿,此时又多了一个倾心相待的韩念允,她苍白瘦弱的双颊也逐渐有了花朵的颜色,眸中也多了海瑞不?曾见过的光彩。如果日子就这样延续下去,那她们也终能熬得云开?见月明吧!然而,命运往往最听不?得“如果”。

悲剧始于?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海瑞那时正忙着与许子伟一同对?琼州的田地进?行清丈,难得回家,而唯一的一次返家,正看到环儿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仔仔细细地吃着一个烧饼。小孩子就如同拔地而起的葱苗,一天?一个样子,是以海瑞初见环儿之时还有些怔忪,待看清环儿与王微时极为神似的眉眼时,方才?确定这个女?孩儿便?是自己的幼女?环儿。

女?孩儿啃烧饼啃得极认真,仿佛将烧饼吃进?肚里就是天?底下最紧要的事情一般,几粒粘在嘴角的白芝麻也被环儿一一捻了,放进?嘴里吃掉,蜡黄的小脸儿上有着海瑞从未见过的笑意。

“环儿!”海瑞唤道。

环儿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猛地站起身,将烧饼往背后一藏,慌乱道:“父……父亲大人!”

就是这微妙的向后藏的动作让海瑞脸色一凛,本?来颇有些慈祥的声音也染了寒霜:“环儿,何故慌张,你哪来的烧饼?”在海瑞的心中,君子自当坦坦荡荡,但凡有慌乱紧张之举,定是犯下了蝇营狗苟之事,而这种行为是绝对?不?可以出现?他海瑞的孩子身上的。

“烧饼……烧饼是吉来哥哥给的……”环儿垂下了头,声音细若蚊蝇。她不?知道自己又犯下了什么错处,但自己一定是犯错了,否则父亲为什么会变了脸色,如同审问十恶不?赦的罪犯一般质问于?她呢?

“吉来!?”海瑞在脑海中梭巡了一圈,终于?想起了那个有着罗锅背的小家仆,海瑞只觉一股沸腾的怒火袭上心头:“男女?授受不?亲,你这般小的年纪,竟然漫受男子之食,长大了可还了得!”

环儿愣住了,一阵又一阵的冷汗从后背上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她脑子一片空白,只是看着自己的父亲愤怒的张合着嘴唇,鼻孔也被怒气撑大,仿佛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

“这样苟且的女?子,不?配做我海刚峰的女?儿!”海瑞气得竟是家门也不?入了,振衣欲走。环儿自知闯下大祸,连滚带爬地从台阶上扑下来,紧紧拽住了海瑞的衣角,哭喊道:“父亲,环儿错了!”

海瑞垂下头,目光中竟透出一丝厌恶之色,就仿佛看着空无一人的雪地上,一个污浊至极的脚印:“我没有你这般的女?儿,吃了便?是吃了,错了便?是错了,除非饿死守节,否则便?于?事无补。”他狠狠一拽自己的衣角,任由环儿摔倒在地,扬长而去。

刚峰滔滔(八)

自那日起?, 环儿?真的?便不再进食了,甚至连看人的眼神都木讷躲闪,整日里一言不发地端坐在窗前, 像一棵只靠阳光雨露便能存活的孤独的小树。王微时最先发现了女儿的不对劲, 好说歹说亦无用处,眼见?着环儿?一日日消瘦下去,连谢老夫人都不得不出言相劝。

谢老夫人与环儿?默然?对坐,待问?清楚环儿绝食的缘由之后,竟是起?身离去, 再也不曾踏足女孩儿?的?闺房。

计无可施的王微时只得求助于韩念允,环儿?同这?位允娘娘玩儿?的?最好,兴许韩念允的?话女孩儿能听进去七八分。

“环儿??”韩念允极轻柔地敲了敲门,见?房中始终没有应声, 便推门而入。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地, 似乎是怕打扰了那坐在桌案前凝望着窗外的女孩儿。她搬了把小凳, 坐在环儿?身边, 侧头看去, 女孩儿本就瘦削的侧脸彻底塌陷了下去, 颧骨高高地耸立着, 如同两座没有植被?的?山丘, 而眼眶却骤然?凹陷,在眉骨下形成了浓重的阴影, 像是两汪深不见?底的?潭。

韩念允心中打了个?哆嗦,这?样的?眼神,只怕是哀莫大?于心死的?人的?脸上方能呈现。

“环儿?为什么不吃饭?”韩念允其实早就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可还是下意识地问?出了口。女孩儿?并不答话,只是默默地注视着窗外扑簌簌地落雪, 将广袤的?大?地染成一片苍茫的?白。

“环儿?,无论爹爹说了什么,那都只是他自己?的?想法。这?天底下的?事情,不是他海瑞一人说得算的?。环儿?始终是允娘娘心中最干净最温柔的?女孩儿?,就像……就像窗外的?雪一样。”韩念允轻轻握住环儿?冰凉的?小手,柔声地劝道。

韩念允注意到?,一滴晶莹的?泪珠逐渐地在环儿?的?下睫毛上凝结,摇摇欲坠,韩念允心头一喜,知道自己?也许说到?了点子上,赶紧补充道:“等爹爹回来,允娘娘就带着他跟你赔不是好吗?但是环儿?得好好吃饭,才能等到?爹爹啊!”

那滴泪终于顺着女孩儿?的?眼睑滑落而下,消失在细长得几乎一阵风就能折断的?脖颈深处。

“允娘娘给环儿?熬得米油,一粒米都没有,只是香喷喷的?米油,环儿?要不要尝一尝?”韩念允一边说,一边用眼神暗示着寒花。寒花赶紧将食盒中温着的?小碗端了出来,碗中的?米油晶莹摇晃,泛着珍珠背光一面的?色泽。寒花用木勺舀了一小口,轻轻地放在环儿?的?嘴边。

也许是米油真的?太香了,也许是环儿?已?然?饿得脱了力难以坚持,她竟真的?微微张开了嘴,任由那温热的?米油顺着唇边的?缝隙流入她空无一物的?腹中。

韩念允激动地泪水盈眶,而躲在门外听着屋内声音的?王微时也泪流满面,用手紧紧捂住自己?颤抖不已?的?嘴唇。然?而,只是过了几秒钟的?功夫,环儿?面上露出痛苦的?神色,腹部皱缩了数下,剧烈地呕吐了起?来。刚刚喝下去的?米油和?着难闻的?胃酸尽数吐了出来,地面顿时一片狼藉。

环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似乎是想要收拾一下自己?造成的?脏污,可紧接着她便摔倒在寒花身上,没了声息。韩念允、寒花与王微时大?骇,七手八脚地将环儿?抬上床,又是掐人中又是顺气儿?,折腾了半日,又拿出私房钱请了郎中来府中诊治。

然?而自那日起?,环儿?竟是连水都喝不下了,嘴里喂进去什么便原封不动地吐出来,初时的?呕吐物里还有水分,及至后来便是生生将血也给呕了出来。环儿?在半梦半醒间只说了一句话,她用尽最后的?气力握住了韩念允的?手,轻声道:“允娘娘,都是苦的?……都是苦的?。”

韩念允心中大?恸,悲怮道:“我?的?环儿?啊!”而另一边的?王微时却像是得了离魂之症一般,只是怔怔地望着床上的?女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还没出正月,环儿?就悄无声息地死了,被?子盖在身上连点儿?起?伏也没有,薄薄的?,小小的?,如同一张尚未完成的?状纸。及至环儿?下葬后数日,海瑞方才返家,向?王微时问?及此事,王微时直言相告。

初时,海瑞的?脸上难得的?涌起?了悲伤的?波澜,可在听到?环儿?是绝食而死之时,那本就不够深切的?悲伤就被?激赏之色冲散了:“如此刚烈,不愧是我?海刚峰的?女儿?!”

王微时怔愣地看着他,枯井般地眼睛里燃起?了熊熊的?火焰,她第一次像一只受伤的?母狼一般,声嘶力竭地咆哮道:“环儿?这?辈子最大?的?错处,就是托生成了你的?女儿?!”

与海瑞大?吵了一架的?王微时也支撑不住病倒了,不过数月亦追随着女儿?心碎而亡。寒花痛失幼主,被?海瑞指到?了韩念允身前伺候,几乎夜夜被?噩梦惊醒。她时常会梦到?瘦得脱相的?环儿?挣扎着伸出一只手,嘴里念叨着:“苦啊,都是苦的?!”寒花擦拭着流到?唇边的?泪水,轻轻抿唇,苦啊,真的?苦不堪言……

听寒花讲完,众人都不说话了,院中是死一般的?静寂。

良久,柳七方才长叹一声,缓缓道:“吐血数升,毁瘠骨立,却乃饿极胃损之症。沈兄,此案可结了。”

沈忘抬起?头,望向?洒满星子的?夜空。幼女饿极而亡,慈母心碎而死,而韩念允也因此事癫狂无度,难以自持。只是一个?两个?铜板便能买到?的?烧饼,真的?就需要三个?女子的?人生来为此陪葬吗?然?而,综合了海瑞、许子伟、韩念允和?寒花的?证词,又的?的?确确可以推导出整个?事件的?真实面目。明明没有凶手,却人人都是凶手,而作为巡按御史的?自己?又该如何上报调查结果呢?是对圣上据实以告,还是如许子伟一样,将三个?女性的?牺牲轻描淡写,化作一缕无人知晓的?青烟呢?

“待我?们走了,这?位韩夫人……又该怎么办呢?”易微的?声音里有着轻微的?颤抖,她转头看向?紧闭着大?门的?祠堂,仿佛看着一张牙关紧闭的?巨口。

没有人能回答易微的?问?题,连沈忘也解决不了,花开花落自有时,人聚人散总成空,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凝聚在每一个?人的?心头,这?似乎是第一次,所有人都觉得束手无策。

沈忘环顾了一圈周围的?人,柳七面色沉静可眸中尽是哀悯,易微和?程彻就更是将“这?是什么世道”挂在了脸上,寒花蜡黄凄楚的?小脸儿?也让人看着揪心,他叹了口气,努力勾起?一个?平和?的?笑容:“终夜不寝以思,无益。就算案子破了,咱们明日也不会即刻就走,还有足够的?时间来讨论处置的?方式。夜已?经深了,就算你们不困,我?看寒花也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不如咱们都早些休息,明日再想办法。”

众人闻言,也自觉苦思无益,便也应和?了一声各自散了,柳七却特意慢行了几步,待众人散去方才走到?沈忘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