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忘被?问得一愣,双唇微启,用尽可能平缓温和的?声?音回答道:“学生毕竟少不更事,人生之苦难蹉跎尚未历经?二三,是以没有资格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评价此?事。但?我想,先生的?妻室定是经?受了巨大的?情绪波折,方才埋下了病根。更何况,女子承担着生儿育女的?天职,自是比男子更为纤细敏感,所以,学生虽是无?法感同身受,但?也?能够理解一二。”
“沈御史你也?说了,生儿育女乃是女子之天职,既是天职,又何必嘤嘤切切,悲戚莫名。若说养子成才之苦,天下女子无?人出家母其右,可家母却?从?未抱怨退缩。愚幼年丧父,全是凭借着家母的?一双巧手养活长大;愚为官从?政,亦是家母日夜相伴照拂。家母受尽苦难,到了晚年却?连含饴弄孙的?机会都没有,家母尚不哀切,王氏又凭什么哀切呢?”
海瑞的?一字一句宛若迎面袭来的?刀枪棍棒,让沈忘陡然生出一种窒息感,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纾解一下心中累积的?压力:“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老夫人那般刚毅顽强。”
“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既然是不如?家母,那便应该努力像家母一般,而不是什么心阳不足,心碎而死。”海瑞宛若一名见招拆招,严苛异常的?私塾先生,自称学生的?沈忘在他的?面前毫无?转圜的?余地。
沈忘自知在海瑞这里应该问不出更有效的?内容,便准备仓皇结束这场对话,岂料他还未来得及开口,海瑞又缀上了一句:“既然沈御史喊愚一声?先生,那愚有句话便也?应说与沈御史知。自古以来,男女大防,然而御史身畔女眷颇多,实在不妥。今日朝中之人能以王氏之死谤毁于我,只怕明日也?能以流连花丛谤毁于沈御史。我惜沈御史年少英才,可莫要沉沦于此?啊!”
说完,也?不待沈忘反应,拱手一礼,振衣而去。沈忘只觉被?一双大手箍住了咽喉,半晌方才喘过气?来。他怔怔地呆在原地,看?着海瑞飘然远去的?背影,脑子里嗡嗡响个?不停。面对海瑞字字见血的?迫问,沈忘并非无?法反驳,但?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反驳。
面前之人,是他自小崇拜的?清官良臣,是他心中不倒的?典范楷模,而海瑞所言于国于家,于理于教,又并无?甚错处,甚至可以说是稳稳立于道德的?巅峰魁首,挥斥方遒。可沈忘就是觉得如?鲠在喉,如?芒在背,甚至,感到一种有心而发的?悲凉。
海瑞没有错,难道心碎而死的?王氏就错了吗?沈忘立在大槐树下的?阴影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身后却?突然响起一声?嗤笑,那声?音轻飘飘,冷凌凌地,如?同一把锋利的?刀。沈忘心中一惊,赶紧回头望去,只见身后的?不远处,那树荫最浓重喑哑之所,竟还坐着一名女子。那女子着一件深蓝的?衫子,悄无?声?息地隐在树影里,让人难以发现,而她那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色,又把她衬托得若鬼魅一般。
沈忘躬身行礼道:“唐突了姑娘。”
那女子又笑了一下,她的?眉眼原是好看?的?,只可惜表情中带着一抹戾色,让人看?着心中莫名竦动:“我可不是什么姑娘,我是老爷的?妾室,你是何人?”
沈忘隐约记得,海瑞曾问许子伟为何韩氏没有侍奉茶水,现在看?来,这位女子应该就是海瑞口中的?妾室韩氏:“见过韩夫人,本官乃朝廷差遣的?巡按御史沈忘,此?番前来……”他犹豫了一下,接着道:“此?番前来与刚峰先生有要事相商。”
“什么要事。”韩氏问道。
沈忘一怔,他这口风明显就是不想对韩氏细言,韩氏却?不接茬,不管不顾地更进一步。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沈忘心中暗暗叹道。
“正好,我也?有话想问问韩夫人,韩夫人请坐。”沈忘转守为攻,轻轻一抬手,和韩氏在槐树下的?石桌旁坐了下来。
韩氏一手悠悠地护住腹部,一手托腮,目光不闪不避地盯着沈忘:“沈御史有什么话便问吧,不过我倒是奇怪,你刚才不是已经?问过老爷了吗,还有什么事情是老爷不知道,而我知道的?呢?”
“查证一事当广开言路,多做询问,不能偏听偏信,同一件事在不同的?人口中自然有着不同的?解读,所以本官想听听韩夫人的?见解。”
“我的?……见解?”韩氏又笑出声?来,仿佛听到了什么让她乐不可支的?笑话一般,“我的?见解又有什么意义,自古以来不都是你们男人说什么便是什么?我便是说了,不也?是贻笑大方,被?人当瞎话听个?热闹?”
韩氏的?身材瘦得惊人,一笑起来更是摇来晃去,似乎下一秒就会断折一般,沈忘缓缓摇了摇头,语气?温和而沉静:“韩夫人,人的?见解哪有什么男女之分,哪有什么高低贵贱,只有真相和谎言之别。”
韩氏止住了笑,目光定定地看?着沈忘:“那你便问吧,我会告诉你真相。”
“韩夫人,本官想知道王夫人的?死因。”
韩氏眸光一凝,她微微欠身,凑近沈忘的?耳畔,用冰凉而低沉的?声?音说道:“王夫人,是被?他们害死的?。”
那种如?鲠在喉的?窒息感又涌了上来,沈忘不可置信地看?着韩氏,道:“韩夫人,此?事事关重大,不可儿戏。”
韩氏细长的?眉眼微挑,一阵近乎悲怆的?笑声?又从?唇齿间泄了出来:“沈御史,我不说你偏要问,我说了你又不信,你说有趣不有趣?”
刚峰滔滔(四)
“韩夫人, 你既然说王夫人是被害死?的,你可有证据?”
“证据……”韩氏的脸上显出怅惘之色,“这?栋吃人的宅子就是证据。”
韩夫人名?叫韩念允, 王夫人名?叫王微时, 二?人是自小相识的手帕交。王微时比韩念允长七岁,这?样?的年龄差距本来是很难交好贴心的,可偏偏王微时性子柔婉,韩念允却颇有主见,变相?地将这?七年的差距缩短了些。二人玩儿在一处, 长在一处,一直到王微时十八岁那年。
“微时阿姊,我听说你快要成亲了!”韩念允的嗓门大,震得头顶树枝上的桂花扑簌簌地落了一地。
王微时赶紧掩住了小姊妹的嘴, 红着脸小声嘱咐道:“阿允, 你可放低了声儿, 这?事儿还没定呢, 你要让阿姊没脸出去见人呀!”
韩念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有啥没脸见人的, 我可听说了, 是海大人呢!阿姊好福气!”
王微时敛了笑?, 眼帘低垂, 柔声道:“什么福气不福气的……都是命。”
斑点光影透过桂花花瓣的缝隙投射下来,仿佛带着秋日的香气, 将少女的周身镀上一层金边,韩念允逆着光看?去,只觉光芒耀眼, 照得人鼻子发酸:“阿姊,你……不喜欢海大人吗?”
王微时一怔, 先是点了点头,又缓缓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听说海大人是个大清官、大好人,可是……海大人已经休了两位妻室了,我心里?忐忑,只觉得自己的未来也说不准呢……”
“阿姊”韩念允拖长了强调,抓着王微时的手晃来晃去:“你说什么呢!那两位妻室定然是本身就有什么问题,要不然海大人为什么休了她们呢?可是你不一样?,你是天底下最温柔最好看?的女子啊!”韩念允捋了捋想象中的胡须,装模作样?地摇头晃脑着:“若我为男子,定然是拼了性命也要与海大人争上一争,娶阿姊为妻。可惜,我毕竟不是啊……”
王微时终于展颜而笑?,摸了摸韩念允毛茸茸的脑袋,道:“就你惯会逗人开心……”
而那时年幼的韩念允却并不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看?到王微时的笑?脸。
王微时和海瑞成婚不多时,便随着海瑞去了南京,与韩念允也彻底断了联系。再次相?见已是多年以后?,海瑞愤而罢官,重回琼州老家,琼州百姓欢欣雀跃,几乎日日都有人挤在海瑞家的老宅门口探头探脑,只为一睹海公容颜。
而这?时的韩念允早已过了女子嫁娶最好的年纪,成了让韩氏宗族头痛不已的老姑娘。韩念允也开始时不时地在海家门口转悠,只不过她想见的并非海瑞,而是那记忆中熠熠生辉的微时阿姊。
“这?位姑娘,我见你日日来此,可是有什么事情?”
韩念允应声回头,只见一农夫装扮的老人立在身后?,他?的相?貌平平无?奇,年龄做她的父亲都绰绰有余,额头上的皱纹深刻,像是一道道田垄平行着向两边伸展开来。男人挽着裤腿,脚背和小腿上还沾着未干的泥点儿。
“我来见我阿姊。”韩念允也不藏着掖着,落落大方道。
老人严肃地打量了她几眼,眸子中的审慎与光彩同他?的装扮大相?径庭:“你阿姊是谁。”
“我阿姊叫王微时。”
老人一怔,似乎是在记忆中仔细梭巡着什么,半晌方道:“王氏啊……那你怎地不敲门进去?”
韩念允勾起一侧的唇角,露出一个天真而怅惘的笑?:“近乡情怯吧……我不知阿姊还是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
老人认真而古板的脸上在听到“近乡情怯”四?个字时,绽放出一种生动的神?采,一闪即逝:“王氏还有你这?般姊妹。”说完,他?也不再与韩念允多言,在对方震惊的目光中推门而入。韩念允这?才知道,这?老农打扮的老人,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海瑞海刚峰。
韩念允没有等到王微时,却等来了海瑞的聘书。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向以古怪傲慢著称的韩念允竟然应承了下来。
“念允,你可想好了,这?是去给海大人做妾啊!”母亲的嗓音中带着明显的颤抖。虽然韩念允早已成了老姑娘,可母亲还是不愿她嫁入海家为奴为婢,哪怕那是天下归心的海大人。
韩念允嘻嘻一笑?,露出一颗不安分的虎牙:“反正早晚得嫁人,做妻做妾又有什么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