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皆是面面相觑,被柳七搅了酒局的仇丁更是胸中气闷,也不管上官还在现场,当下便借着酒劲反驳道:“沈推官这话说得!我们大家都是从山下赶来救你的,怎么反倒成了凶手!您就是找不到凶手,也不能随便栽赃兄弟们啊!”
“就是就是!”几个年纪轻,跟着仇丁混日子的小衙役连忙跟着帮腔,却在柳七冰凉的目光里瞬时禁了声。
沈忘看了一眼面有红晕,舌头都捋不直的仇丁,冷冷地笑了:“我不去寻你麻烦,你倒是偏要送上门来。好,我且问你,上山之前我是否告诉过你,我已发现决定性的证据,需得孤身上山寻找,不许人跟随?”
“是啊!我可不敢跟您争功!”仇丁一梗脖子,脸都要仰到天上去,自觉理直气壮。
“好,那我再问你,我是否也叮嘱你,此事事关重大,绝不可走漏了风声?”
“是啊……不……不是……”仇丁脸色骤变,语气也跟着怯懦了起来。
此时,跟着跑上山的通判大人正倚靠着潮湿的树干大喘气,他身居高位,平时难得行几步路,可这几日,为了这个该死的龙见案,知府大人失了千金,缠绵病榻,他不得不亲身赴险,东跑西颠。
今晚,他生怕这沈解元出事,更是跑得老命去了十之六七,正郁闷得紧,却见这仇丁说话吞吞吐吐,当下便怒喝道:“照实了说!”
仇丁腿一软,跪了下来,两股战战,面如死灰。
沈忘冷声道:“通判大人,那凶手何以能处处取得先手,必是府衙之中有人口没遮拦,毫无顾忌,酒一下肚,便如竹筒倒豆子,别人问什么,便说什么。今夜我上山一事,只告诉了这位衙役。一个时辰后,柳仵作方才得知了我的计划。”
“可自我入山之时,凶手便已等在山中,守株待兔,借机除我而后快。走露风声的,不是你又是谁!”
此时仇丁已是抖如筛糠,除了扣头求饶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沈推官饶命啊!小的……小的不是有意的……小的不是有意的!”
“叛逆!”通判已经是气得毛发皆耸,骂道:“凶手是何人,还不速速招来!”
仇丁膝行而前,伏在通判脚前,以头抢地,声声刺耳:“大人,小的真不知道啊!”
仇丁自然无法识得凶手,他嘴上没有把门儿的,沈忘上山一事,他不知说给了多少人听,可他哪有本事辨别其中何人是凶手呢?
“大人莫急。我早已暗中嘱托崔府数十名家丁将骑龙山团团围住,不可放人下山,除却刚刚那名武艺高强的好汉,事关之人皆在此山之中,是以凶手也在我们众人之间,尚未逃离。”沈忘道。
通判大人将自己的衣角从仇丁颤抖的指间扯了出来,一脚踹在他的脸上,方才觉得解气了些,气喘吁吁道:“沈……沈解元,既然如此,你还不速速擒获真凶,了结此案!”
沈忘微微一礼:“好叫通判大人知,无忧自当将凶手犯案的前因后果和盘托出,让他辩无可辩。”
“好!那你便说说看,这凶手究竟是怎么借妖龙杀人的?”
“是。此案事发于祭祀大典当日,慧娘和婢女巧儿被慌不择路的人流冲散,凶手趁乱暗藏于慧娘身后,击打其风府穴,致其晕厥。当是时,龙见顿生,众人自顾不暇,自是无人注意到他的恶行。他将晕厥的慧娘藏于白龙祠前的香炉鼎之下,而慧娘的指甲恰恰在鼎腹上留下了浅浅的划痕。”
“他静待人群跑远,逆着人流逃窜的方向,跟着那“妖龙”上了骑龙山。他深知,众人惧怕龙见之祸,断然不敢此时上山,正好给他制造了机会。他背着慧娘上山,在龙窟之中……“
沈忘顿了顿,似是强抑胸中怒火:”在龙窟之中,他脱掉慧娘的衣衫,将提前制作的毒囊放入……放入其阴门之中……那毒囊之中藏有钩吻之毒,其毒性奇烈,慧娘不多时便毒发身亡,而身上全无伤痕,若不是柳仵作验尸仔细,那藏于女子阴门之中的毒囊更是难以发现。是以,制作了妖龙摄人的假象!”
将毒药放入女子阴门,这等酷烈残忍的手段别说是众人了,就是断狱无数的通判大人也是闻所未闻,当下和众人皆齐齐发出惊呼,面上露出不忍之色。巧儿,胖儒生方正和曾经一起帮忙的猎户、秀才、耆老们也都自发地奔上山来,欲知此案真相。这时,皆面容耸动,巧儿更是紧咬嘴唇,几乎渗出血来。
待众人的惊叹声平息,沈忘继续道:“然而,凶手百密一疏,我在检视慧娘尸体时,就发现她腰际系着一条凤衔珠玉带钩的玉环,错误地挂在了钩钮之上。可见,凶手未曾穿着佩戴过如此珍贵之物,因此忙中出错。”
“也就是说,这并非是妖龙所为?可死者身上的龙鳞又作何解?”最早提出“妖龙慑人”说的韩耆老似乎还是对此事耿耿于怀,当下发问道。
“在下平日颇负游山玩水,斗鸡走狗的登徒子之名,对垂钓一事也是略有涉猎。初见龙鳞之时,我便隐隐觉得有些熟悉之感,为验证龙鳞的真假,我于今晨垂钓于湖畔,果然钓上了与龙鳞极为相似的大鱼。通判请看。”
沈忘将袖中准备好的鱼鳞和龙鳞呈上,忽又转首向柳七看去。柳七这才知道,沈忘为何偏偏选在案子焦灼之际临阵钓鱼,对自己腹诽一事心怀愧疚,便肃容冲着沈忘拱手一拜,以表歉意。
沈忘却是笑了,那笑容在跃动的火光之下有着难言的寂寥落寞,饶是冷心冷面的柳七看了,也不由得动容。
“果然!除了大小有所差异,其纹理形状皆是如出一辙!”那边厢,通判也是恍然大悟,并将证物递给了在旁边翘首以盼的韩耆老,韩耆老恭敬接过,凑在火光下研究起来。
“在垂钓之时,我询问了周边百姓耆老,其中一位老者告诉我,在数日前的月圆之夜,平湖上捕得一条大鱼,其身形罕见,鳞片奇大如人掌。可惜,那大鱼刚捕上岸,便被等候的众人瓜分殆尽,鱼肠鱼鳞都被售卖一空。因其时为深夜,少有人见,是以凶手敢以大鱼之鳞巧做改扮,冒充龙鳞。”沈忘接着补充道。
“可是……”方正举起胖乎乎的手摇了摇,引得众人向他看去。只见方正圆如满月的脸上,露出罕见的悲戚之色:“如果凶手只是□□熏心,谋色害命,那关廖举人什么事呢?廖举人虽是嘴皮子厉害些,却从未结过什么仇家,害过什么人,凶手为什么要谋害他呢?”
龙见嘉兴(十三)
方正与廖举人一向交好,今日惊闻好友惨死,便急急从家里赶了来,跑到衙门口等消息。偏巧遇上柳仵作带人上山,便不顾自己身材肥胖,步履维艰,也跟着爬上山来。
沈忘看了方正一眼,面露歉疚:“案初之时,我曾因廖举人背上的一大片香灰对他见疑。”
“香灰?”方正若有所思的喃喃道。
“祭祀大典之时,廖举人站得离我颇近,然而龙见发生之后,他便没了踪影,直到全府城的人都被动员了冒雨寻人,他才又慌慌忙忙出现,加入了队伍。再加上第二日,我在他的衣服背面发现了一大片香灰,联想到惠娘曾经被安置于香炉鼎之下,是以对他起了疑心。”
“不……不可能!绝不是他!廖兄虽说家贫,但是和嫂嫂恩爱,人品出众,绝不是那种见色起意的小人!”方正急道。
沈忘点点头,安抚道:“为了捋清线索,我当日便以润笔费为借口去了廖举人家中,从廖夫人口中得知,廖举人怕行夜路,目不能视,是以廖夫人宁可失礼于我,也要提着灯笼在村口等候夫君归家。”
“沈推官,你说的可是雀盲症!”柳七恍然大悟,道:“《太平广记》中曾言,雀皆至夕而不见物,人有至夕昏不见物者,谓之雀盲。罹患雀盲症之人,在入暮或者暗处便视力锐减,甚至不辩人物,严重者几乎等同于失明。”
“正如柳仵作所言,廖举人家贫,甚少食肉,是以在光线昏暗之处难以正常视物。龙见发生时,天昏地暗,宛如暮色将至,廖举人寸步难行,便就近藏于香炉鼎之下,这也正是他的后背擦蹭了大片的香灰的原由。因此,罹患雀盲症的廖举人是绝不可能在这种环境下,完成击晕惠娘,再把她背上山这一系列行为的。”
“可是,为什么他怀中会有小姐的蛐蛐罐的盖子呢!如果他没有害死小姐,那盖子又是从何而来!”这次发出诘问的,竟然是巧儿。
巧儿在看到从廖举人袖中拿出的盖子后,就单方面将其认定为凶手,是以才会做出唾啐廖举人尸身的过激行为。此时,见廖举人的嫌疑竟被逐渐洗脱,再也忍不住,喊出声来。
“那自然是凶手放的!”为了好友的清白,方正抻长了脖子大声道,和巧儿隔着几个人怒目而视。
闻言,沈忘竟是笑了,他缓缓向人群中走去,在一人身前停下了脚步,声音轻柔:“这个问题,我只能问问王猎户你了。”
一言既出,众人皆惊,连柳七也难掩讶异之色,怔怔地看向沈忘。在众人围成的圆圈里,沈忘直视着面前的王猎户,脸上的笑容愈来愈冷,几乎要凝成霜雪。而王猎户则是张大了嘴巴,不可置信地回望着他,眨巴着眼睛,显得既委屈又无辜。
“王老三?沈推官,你这可是有点儿欺负老实人了吧?还杀人呢,他哪敢啊!”一个高个子猎户不屑地说道。
“是……是啊,沈推官,您可别吓我……我胆儿小得紧……”王猎户一边说,一边向后瑟缩着,他本就身材矮小,这样一拗身子,更显得比女子还要瘦小。
“不敢?”沈忘斟酌着这两个字,似乎颇得玩味之道:“王猎户,你当真不敢吗?我且问你,发现慧娘尸体当日,你是否曾对廖举人说过,你在龙窟之中发现了龙骨?“
“是……是说过,可是那是大秋员问我的……“王猎户小声嗫嚅着。
“那我再问你,第二日下午,你从猫儿口中夺回了证物,和我们分别之后,又去了哪里?”沈忘步步紧逼,不容王猎户多做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