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微这一下?可吃惊不小,愣了片刻便抑制不住地打起嗝来,程彻赶紧又倒水又拍背,易微一边数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咕咚咕咚地喝水,一边求助般看向沈忘,示意?自己临阵兵败,只怕是难以为继了。
沈忘也?是吃了一惊,但面上还是波澜不惊的样子:“子谦,你是如何?得知的?”
“沈兄,我……我不傻……”霍子谦嘴上说着不傻,脸上却露出了一抹无奈的傻笑,“我猜到?了她?会走?,只是……没?有猜到?她?走?得那般急,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子谦……”沈忘颇为动容,嗓音中带着一丝沙哑的颤抖,“你别怪南菀姑娘,她?说,她?若是见了你,只怕就走?不得了……”
霍子谦垂着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只是身子微微摇晃着,仿佛一片随着夜风吹拂而颤动的枯叶。
众人皆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看着漫上桌面的如水的月色。半晌,霍子谦抬起头,脸上又浮现出如往常一样,平和又带着小心翼翼的笑容:“沈兄,她?还说了什么?”
沈忘从怀中抽出那枚银质的朱砂发簪,递给霍子谦,霍子谦颤抖着接过,用苍白的手指细细地抚摸着那曾被多灾海的火光吞吐过的红。
“她?说,受之?有愧。”
梨云(二)
那夜的蟹宴大家?都喝得有些多, 连平日里最为严谨端方、海量难测的柳七,脸上也泛起了隐隐的红霞。沈忘自?不必说,醉得昏天?黑地?, 拽着霍子谦非要再给他讲一遍“竹篮盛月光”的故事。霍子谦也醉得不知?今夕是何夕, 最后竟抱着沈忘呜呜地哭了起来。
“沈兄,你说,我霍某人有了你们?,还图什么!我凭什么还想要更多!”霍子谦拦抱着沈忘的腰,眼泪鼻涕蹭了沈忘一身。
沈忘却恍若未闻, 大臂一挥,拖着长音道:“我随手就这么一抛!诶,你瞧,月亮就出来了!”
一旁的易微大张着嘴, 虚空嚼了嚼, 嚷道:“诶, 又让我吃进去了!”
她话音才落, 竟真的有一片浓云飘过, 将那如水的月色遮了个严严实实。沈忘又气又恼, 拍着桌子道:“你给吃了, 我拿什么还给韩生呢!”
“我凭什么啊!”霍子谦依旧挂在沈忘的腰上哭个不休。
柳七和程彻无奈地?对视了一眼, 程彻没了主意:“阿姊,这可怎么办, 早知?道不让他们?这般胡吃海喝了……”
柳七叹了口气,轻声道:“待他们?闹累了,就好了。”
听见柳七的声音, 沈忘眼睛一亮,得了依仗般大声道:“停云!你管管她, 让她把月亮吐出来!”
易微站起身,晃晃悠悠跑了几步,一边跑一边大着舌头?嚷:“就不!吃了就是我的了!”
“咣当”一声,挂在沈忘身上的霍子谦没了力气,扑倒在石凳上,鼾声大起。沈忘身上一松,也顺势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向柳七走了过来,走到半路就脚下?一软,整个人大头?朝前就要?摔在地?上,柳七赶紧扶住了他。
“我没有月亮了……”沈忘委屈地?小声呢喃着,继而抬头?看向柳七。那张面孔柔柔的,亮亮的,像是浮着一层细腻的纱,看不真切却又令他莫名心安,沈忘笑了,嘟囔道:“又有了……”说完,整个人向柳七怀中一倒,昏睡过去。
柳七脸上一红,双臂都僵住了,但又不能将沈忘直接丢出去,只能半拉半抱着带他往屋中去。那边的程彻一肩扛着尚在“吃月亮”的易微,一手抱着瘫软的霍子谦,跟在柳七后面走入房中。
三?个醉汉昏睡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方才转醒,皆抱着脑袋哀嚎不断,直到花添彩敲响了后院的院门,三?人才整饬衣装,表情也正经起来。
喝过柳七煮好的解酒汤,吃过程彻买回来的草包包子和瘦肉粥,沈忘便被花添彩请了出去,而柳七早已候在门外。
“添彩,是有什么要?事吗?若是能……”沈忘刚想偷个懒,补个回笼觉,一见柳七在侧,赶紧改了口风:“若是能办,我就抓紧办。”
花添彩的面上露出同情之色,道:“沈大人,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那黄四娘找来了,在衙门口等了一上午了,小的便进来问问,要?不要?见她?”
沈忘和柳七对视了一眼,皆对黄四娘的到来感到不解,沈忘唯恐南氏兄妹一案还有什么隐忧,赶紧道:“速速请进来。”
不多时,花添彩便领着黄四娘走进了县衙大门,黄四娘冲着沈忘和柳七施了一礼:“民妇黄四娘见过沈大人,柳仵作。”
“可是案子还有什么不妥?”沈忘也不抻着,赶紧问道。
黄四娘一怔,红脸膛上露出爽朗的笑意:“当然不是,沈大人断案如神,咱们?济南府的老?百姓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哪还能有啥不妥的!”
沈忘也被那笑容感染,唇角松弛下?来,笑道:“那你今日来是……”
“沈大人莫不是忘了?”
沈忘一愣:“忘了什么?”
“您请我做官媒婆的事啊!”
身后的柳七轻声笑了,附和道:“确有此?事。”
沈忘这才想起来,那日堂审之后,自?己确实对不畏豪强、有话直说的黄四娘起了招徕人才之心,正逢县衙中人员紧俏,沈忘也笑了起来:“以后可不能喝酒了,的确误事,竟是把此?事都忘记了。黄四娘,你愿意来做官媒婆吗?银钱不多,活儿倒是不轻快,但是不耽误养家?糊口。”
黄四娘哈哈大笑,腮上的肉一抖一抖,极有节奏:“大人说笑了,民妇不为了钱,而是为了大人这个人。”
抛下?一连串的笑声,黄四娘察觉出了自?己言语中的不妥,赶紧补充道:“沈大人为民请命,是个好官,在你手底下?做事,腰板儿挺得直。只是不知?,民妇现在还来得及吗?”
沈忘被人当面赞扬,眸子里皆是明快的笑意:“求之不得,我替柳仵作应下?了。”他长眉一扬,声音中多了几分严肃与郑重?:“只是有一点,若是今后,你还有想要?帮助保护之人,无须铤而走险,只要?告诉本官,本官绝不推辞。”
黄四娘抬起头?,敛去了盈在面上的爽利笑容,取而代之的则是满目动容:“民……属下?遵命!”
秋去冬日,满地?融金化作了雪色无双,济南府终于迎来了它最美的季节。历城县衙后院儿的金桂树早已褪去了金碧辉煌,顶上了蓬松毛绒的雪帽,围绕着院落的四面屋檐下?垂挂着长短不一的冰棱,雪水洁白,凝成的冰棱也格外清澈,在阳光的照射下?锐利如刀。
一名少女踮着脚尖去够房檐下?的冰棱,身后高?大的男子小心翼翼地?探着双手,生怕少女一个闪失摔在结了冰的地?面上。少女罩着一件桃红色的斗篷,脸色红扑扑的,隐在一圈狐狸毛下?的眸子又黑又圆,像养在白瓷水碗儿中的紫葡萄。终于,少女的指尖碰到了冰棱,用力一掰,借势握住冰棱向身后刺去!
身后的高?大男子早有准备,轻巧地?一侧身便躲开了少女的凌厉一击,少女却是没有掌握好力道,不受控制地?刺向了一旁的金桂树。那晶莹剔透的冰棱稀里哗啦碎了一地?,少女哀嚎声顿起,中气十足地?嚷道:“啊!你赔我宝剑!”
一旁的厢房门打开了,沈忘打着哈欠走了出来,抱怨道:“清晏,你又怎么惹着小狐狸了,让她一大早嚷嚷成这样!”
程彻苦着脸,委屈道:“我不是,我没有,我只是躲了一下?!”
易微指着地?上冰棱的残骸,理直气壮地?告状道:“他毁了我的宝剑!”
沈忘一脸心痛地?砸吧了一下?嘴,道:“清晏,这就是你不对了。这般神兵利器,只怕世间难寻,竟然毁于凡夫俗子之手,实在是可悲可叹!易姑娘,你空有一身武艺,却失了这趁手的兵器,只怕功力大减啊!”
易微夸张地?点头?应和道:“说得就是!你!赔我的宝剑!”
程彻无奈,只得大声叹着气,将房檐下?的冰棱尽数折下?,供易微挑选。而沈忘则兴致勃勃地?跟易微挤在一处,不是这把剑短了,就是那把剑粗了,玩儿的不亦乐乎。直到柳七步入院中,二?人才恋恋不舍地?站起身,将冰棱踢到一旁的树下?,手掌冻得通红。
柳七只往屋檐上扫了一眼,就知?道这兄妹二?人又在折腾什么,不由得故作严肃训诫道:“数九寒天?,早饭还没来得及用,人本就火力不盛,岂能乱碰这种冰寒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