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1 / 1)

听堂上的县令大人喊自己的名字, 杨五六全身不自觉地颤了一下,赶紧忙不迭地点头?应道:“回县令大人?,黄四娘说的都是实话。”杨五六抬起半拉眼皮, 偷偷看?向堂上年轻的男子。昨夜的月色中, 男子眉眼柔和,同?邻家的少年郎一般平易近人。而今日他身着官袍,高坐大堂之上,倒的确有了几分人?中龙凤的架势。

杨五六咽了口唾沫,暗暗懊恼自己昨日行为失当?, 在县令大人?面前张牙舞爪,对着殷万福骂骂咧咧,只希望县令大人不要责怪才好。他正纠结地想着,却?听沈忘开口道:“杨五六, 昨夜里南菀将殷万福托付于?你, 可见她对你之信任, 可殷万福却?对你颇有微辞, 其间是何缘故?”

“那老匹夫……”刚说了开头?, 杨五六赶紧改口道:“回县令大人?, 那殷万福与草民, 是这么一回事”

殷万福一家子是一路逃荒来到济南府的, 初来乍到的殷家人连条囫囵个儿的裤子都没有,殷择善到了上私塾的年纪, 还光着膀子在大街上乱窜,引得一堆大姑娘小媳妇左躲右闪,这种窘迫让心善的杨五六实?在看?不过眼去。

他帮殷万福张罗着, 寻了个打更的活计,给私塾老先生捎了一壶好酒, 硬是把殷择善塞了进去。而殷万福病弱的妻子,也在场五六的介绍下寻了个酱菜园子做短工。就这样,殷家人?才?算在历城县有了安身立命的资本?。

杨五六是个鳏夫,身畔也没?有一男半女,所以最?开始他的的确确是将殷择善当?自家小子疼的,可逐渐地,杨五六察觉地出了这对儿父子的异样,他们似乎永远无法控制住自己?多疑的心魔。

两家人?互帮互助的友好关系戛然而止于?一个下雪的冬夜,只因为殷万福的妻子顺手帮杨五六捎了一小罐酱菜,便彻底打翻了殷万福的醋坛子,在铺着厚厚一层积雪的街道上,殷万福大声喝骂叫嚣,恨不得将曾经恩人?的面子彻底踩到泥淖中。而当?时十余岁的殷择善不仅不阻拦规劝,却?是不问青红皂白将杨五六视若寇仇,任凭母亲在一旁哀哀哭泣也毫不动摇。

此事闹得尽人?皆知,邻里们都相信杨五六的人?品,倒是没?有人?私下说闲话,可殷万福的妻子却?是个好脸面的人?,因这一场无妄之灾生了大病,郁郁而终。这下可好,殷万福和殷择善便把这桩祸事彻底记到了杨五六的头?上。

这场闹剧之后,杨五六彻底和殷家人?断了联系。殷万福依旧做着他介绍的打更的活计,白日里上街卖自己?编制的竹筐;而殷择善也依旧上着杨五六托关系的私塾,只是那家酱菜园子里,再?也没?有那瘦弱伶仃的身影。

及至后来,贫困的殷择善成为傲慢的殷大状,第一件着力?经办的事便是利用一张房契将杨五六的老宅占去了一半,以报当?年丧母之仇。身无倚仗的杨五六闹了几次,都是无疾而终,最?后一次二人?对簿公堂,以杨五六挨了十板子才?算作结。

这十板子,让杨五六在榻上躺了一个月,若不是黄四娘时常伺候茶饭,只怕饿死了都没?人?收尸;这十板子,也彻底打醒了杨五六对殷家人?无谓的幻想,自此之后,两家人?愈发势如水火,连大街上迎面见了都要互啐一口唾沫。

而这一切,却?随着南菀的到来悄然改变。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杨五六每日清晨都会在自家小院门口发现一碗热气腾腾的豆粥,用料很是舍得,一闻便是上好的小米与黄豆磨出的浆子。杨五□□处打听,这才?知道是殷家的新?嫁娘送来的,他当?下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翻了豆粥。

这一脚踢得用力?,瓷碗当?即便碎了,碎瓷茬儿散了一地,杨五六也不收拾,满地狼藉似乎昭示着他错付的真心。当?夜,杨五六出门放水,一眼就看?见门口蹲着一个纤瘦的身影,一袭白衣把杨五六吓得魂飞魄散。

定睛看?去,却?是那殷家的新?嫁娘。女子长得端丽,在夜色中缥缈如仙,似乎一阵风就能吹散了。她蹲在地上,借着并不明亮的月光,正?仔仔细细捡拾着什么。她收敛得认真,根本?没?有注意到不远处观望的杨五六。

女子将细小的瓷茬一点点捻起来,收到随身带的口袋里,仿佛从恒河中收集着沙砾。微弱的月光下,她白净柔软的面庞,虔诚得带着佛性,像极了庙里的观音。杨五六感觉自己?气鼓鼓的心被什么尖细的东西扎了一下,积郁的怒气顺着那小小的孔洞散了出去,只留下有些干瘪的怜惜。

真是个好孩子……杨五六心中默默地赞了一句。

他没?有打扰南菀,憋着尿悄悄退回房里,第二天一早,杨五六将新?送来的热腾腾的豆粥,一仰脖喝得干干净净。

就这样,南菀与杨五六之间的忘年交情,绕过了门庭森严冷硬的殷府宅院,躲开了殷氏父子固执偏颇的视线,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结起了细密而柔软的藤蔓,终究结出了香甜的果实?。

“沈大人?,菀姑娘的的确确是好女子。”杨五六以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作结道。

“她拿家中的粮食养肥了你这外人?,你自然觉得她是好女子。”一旁的殷万福阴恻恻地嘟囔道。

杨五六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也不反驳,只是对沈忘叩头?道:“县令大人?,那殷大状前世修来的福分,娶了菀姑娘这般大好人?。可他自己?呢,不知珍惜还变本?加厉。前些日子,他收了黑心钱替那裴氏夫妇撤诉,最?终却?闹得人?财两空,裴氏夫妇的惫懒儿子便和算颠倒闹将起来,听说打得头?破血流。”

“昨日里我看?到两个黑乎乎的人?影冲出了火场,待走近了才?看?清是菀姑娘与这老匹夫。若不是菀姑娘有求于?我,草民是绝对不会再?掺和这家人?的烂摊子的!”

他转过身,指着殷万福的鼻子怒骂道:“这老不死的,咒死了自己?老婆不说,现在还想冤死自己?的儿媳,简直……简直就是天煞星降世!县令大人?万万不要听他妖言惑众,菀姑娘真的是无辜的啊!”

一束利芒从沈忘眼中一闪而过,屏风后也传出极轻的疑惑声:“诶?”可是很快,屏风后再?次寂静无声,那道摄人?的光点也从沈忘的眸子里悄然而隐。

“杨五六,你且放心,孰是孰非本?官自有定断,绝不错枉好人?。”沈忘的声音极是柔和,宛若穿过林间的月光,他就这样平静而温和地说着,忽而转头?看?向黄四娘:“对了,黄四娘,你方才?说你看?到殷择善撞开南菀进了殷府大门,对吗?”

黄四娘没?想到沈忘会突然问到自己?身上,先是一愣,继而大声答道:“没?错县令大人?。”

“那……再?往前呢?你看?到的什么?”

“我看?到……看?到了殷择善的脸?”黄四娘歪着头?,仔细回想着。

“啊,对,那再?之前呢?”

“嗯……我看?到殷择善跌跌撞撞地往回走……”

沈忘笑着颔首:“这就对了,本?官方才?差点儿忘了。”说完,他自顾自地微微抻长了脖子,看?向堂外街道的方向:“程捕头?该回来了吧?”

就像是在回答沈忘的自言自语一般,街道上真的出现了程彻的身影,而他身后则跟着一位陌生的女子。那女子的眉眼生得颇为娇俏,一身浅绯色的衣裙更是将这种骨子里散发出的柔媚放大了数倍,衬得人?面桃花,相映生辉。二人?行来的方向正?是历城县衙,围在堂外观审的百姓们又开始新?一轮的小声议论。

“欸?这不是子衿姑娘吗?”

“你认识?”

“这……这谁不认识啊,就是咱们济南府的花中魁首啊,就是广寒楼的头?……”

一声清脆地巴掌声响起,议论声骤停。被扇了一个耳光的男子垂头?丧气,喏喏不敢言语,只是心中暗骂自家的母老虎不留情面,竟然当?众让他下不来台。而他身旁向着他怒目而视的妇人?则放下了扇红的手,往地上恨恨啐了一口,掉头?便走。

那男子恋恋不舍地看?了眼走上堂盈盈跪下的子衿姑娘,又无奈地看?向自家媳妇儿远去的方向,纠结了片刻,还是急匆匆地向女子消失的街道追了去。走之前千叮万嘱一旁的邻居:“你看?完了可告诉我结果啊!”

堂外这一场小小的闹剧,并没?有影响堂上人?平和审慎的心境。广寒楼坐落于?估衣街口,是济南府最?为有名的青楼,而这位子衿姑娘正?是广寒楼艳名远播的头?牌。

在南菀的讲述中,沈忘准确地捕捉到了“浓重的脂粉味”这一关键信息,而再?联系上这位“有了黄金屋,只要颜如玉”的殷大状,不难猜测他可能会去的地方。于?是,沈忘便遣程彻到济南府的几家花楼探问探问,果不其然,头?一家广寒楼便寻到了他们需要的证人?。

这时,屏风后传来低沉而阴冷的女声:“你下次再?派他去这种地方,就试试看?。”沈忘面色一白,仿佛感觉鸟铳黑洞洞的枪口直顶在背上一般,连忙轻声安抚道:“这次是我思虑不周,下次绝不再?犯。”

那冰寒之气这才?稍稍疏减,沈忘抹了把额上的冷汗,看?向堂上跪着的子衿姑娘。

多灾海魇(八)

“子衿姑娘, 昨日你可曾见过殷择善?”

“自然见过,要不然民女又怎么会被沈大人请来呢?”子衿姑娘媚眼如丝,狭长的凤眼如同?带着钩子, 隐在浓密的睫毛之下, 看得堂下的男人们心旌摇曳,都不由得抻长了脖子。

沈忘面?色如常,似乎无论堂下跪的是貌美如花的子衿姑娘还是泼辣妇人黄四娘,对他而言都没有任何区别:“好,那你便说说昨日?的情形吧!”

“昨日那殷大状”

殷择善已经?纠缠了子衿姑娘有一些时日?了, 作?为济南府花中魁首的子衿姑娘已经?有了选择客人的权利,再加上殷择善只是财力雄厚,却无权势,并没有入得了子衿姑娘的眼。可?殷择善白?花花的银子却砸得广寒楼的老?鸨晕头转向, 日?日?里为殷择善说着好话。

“我?的肉儿哇, 你怎地就这般瞧不上这殷大状啊?他?毕竟是济南府的名流红人儿啊, 咱们多?少也得给他?点儿面?子不是?”老?鸨肥厚的巴掌亲昵地揉捏着子衿姑娘的肩膀, 语重心长道。

“妈妈, 面?子我?可?是给了, 那殷大状送来的东西, 我?不是都照单全收了?”子衿姑娘玩弄着自己的青丝, 斜斜地倚靠在美人榻上,柔若无骨。

“可?是咱们光收礼, 连面?儿都不给人家?见一下,是不是……”老?鸨最是察言观色,她看到?子衿的脸上流露出丝丝不耐之色, 便柔声?问道:“肉儿哇,你是不是和这个殷大状有什么过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