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1 / 1)

“君子不食嗟来之食!谁知道你这?贱皮子给没给我下毒!”殷老丈中气?十足,倒是没有体虚孱弱的?样子。

堂外围观听审的?百姓们却是不依了,叽叽喳喳的?议论怒骂声响成一片。沈忘却是没有拍惊堂木,只是微微抬眸,向堂外扫了一眼,吵嚷声瞬时就止住了,连院中的?蝉鸣都安静了下来。

“堂下所跪何人!”

“草民殷万福!为吾儿殷择善喊冤!”

“民妇南菀,见过沈大?人。”

南菀……怪不得邻居们都称呼她菀姑娘,沈忘心道。

沈忘仔细打量了一下堂下跪着的?两人,先向殷老丈问道:“殷万福,你控告你的?儿媳南菀与奸夫合谋杀害你的?儿子殷择善,并觊觎你殷家?家?产,可有此事?”

“没错!我听得真真切切!”

“那你所言的?奸夫,又是何人?”

殷万福愣了一下,浑浊的?双眼向左上方费力地瞟了瞟,方道:“我只是听到过他的?声音,并不知道那奸夫是谁……”

“嘿,有意思了,听着了就算啊,那我还听着你老婆子和?隔壁老光棍调情呢!”

“是真能作妖啊,我还以?为昨日里死了儿子发了癔症闹闹就算了,今天?倒好,闹到沈大?人这?儿了!”

“可不是,就不该救他,跟他儿子一道烧死了倒还清净!”

堂下又小声议论了起来,也?许是生怕沈忘再?看过来,这?次的?议论声比之前克制了许多,连带着让沈忘也?听清了身旁霍子谦的?小声嘟囔声:“污浊之地,偏生青莲,可悲可叹。”

沈忘转头看向霍子谦,他手中的?湖笔停了,一滴浓墨顺着笔尖滴了下来,晕染了成一片起伏的?山水,而霍子谦的?双眸则静静的?凝望着堂下跪着的?南菀,温柔而满溢着怜悯。

沈忘叹了口气?,对殷万福道:“既然你认准了自己听到了南菀与奸夫合谋之事,便当堂说来。只是仔细一点,公堂之上并非法?外之地,你若任意诽谤,本官也?决不饶你。”

“草民知晓了,照实说就是,昨晚”

昨晚的?殷万福身子并不爽利,是以?早早就在卧房中歇下了,此时的?暑气?尚未退却,殷万福又肥硕异于常人,就愈发觉得酷热难耐,翻来覆去始终不得安寝。殷万福六旬上下便眼睛起了白翳,五年左右就再?也?看不见了,前些年发妻亡故,本就不愿动弹的?殷万福就更加孤僻乖戾起来。也?不知是不是病痛的?磋磨,近些日子连脑子也?越发的?不清楚了。

自己的?独子殷择善娶得媳妇南菀,殷万福是不喜欢的?。毕竟,货郎家?的?丫头,如何配得起他日进?斗金的?儿子呢?他没亲眼见过南菀的?长相?,听邻居们议论,倒是生得如庙会上的?菩萨般端丽的?女子,可是冲着钱财来的?女子,长得再?好看又有什么用?呢?因此,殷万福便仗着自己的?老公爹的?身份,时时处处同南菀作对,她倒好,一声埋怨没有的?硬生生受了,可殷万福还是觉得不痛快,就像他屁股上长得那个脓疮般不痛快。

多灾海魇(四)

昨晚, 家?里似乎是来了客人。自从独子殷择善成了赫赫有名的殷大状之后,家?里的客人就明?显多了起来。殷择善寒窗苦读十余载,连个秀才都没考上, 殷万福还记得那几年家?徒四壁的日子。当时, 自己的眼睛还没瞎,还能日日出门,沿街叫卖自己编得竹筐。就这样挣扎了数年,有一日,殷择善应朋友之邀写了一张诉状, 而就是这薄薄的一张状纸,彻底改变了殷家?人的命运。

这张诉状条理清晰,论据详实,有礼有节, 颇得当时县太爷的欣赏, 朋友的案子也因?此顺利完结。自此之后, 找殷择善写状纸的人多了起来, 逐渐地供不应求。更有甚者, 提议让殷择善站到堂前, 做一名真正的讼师。

曾经门可罗雀的殷家?宅院, 现如今却人声鼎沸、摩肩接踵, 殷万福也沾了儿子的光,再?也不用沿街叫卖了, 整日饮酒作乐,胡吃海塞,一日日地胖了起来, 可这一对儿招子却像跟他对着干一般,越来越不顶用了。而在殷万福彻底瞎了的一个月后, 那南菀便进了殷家?的大门。

“人哪,都一样,过苦日子的时候别人多看你一眼都嫌污了眼球,这日子殷实了,人倒跟麻雀似的吱吱喳喳直往脸上扑,狗德行……”殷万福听着正堂隐约传来的交谈声,骂骂咧咧地翻了个身。

殷择善虽是财力鼎盛,可奈何没有个一官半职,也没有功名傍身,是以就算是实力雄厚,却也没有蓄养奴仆的资格,家?中的大小事务皆要靠南菀一力操持。此时的殷择善翻身都有些费劲,再?加上屁股上的浓疮鼓鼓作痛,让他忍不住想喊那贱皮子来伺候。可正堂正宴请着客人,南菀定然也是走不开,他又岂能失了儿子的体面。思来想去?,殷万福也只能强忍烦躁,翻了个身,屁股朝天地趴着,这才自觉舒服了些。可这样一趴,胸口?却又堵得难受,引得殷万福哀叹连连,越发?难以入睡了。

而恰在这时,正堂之中似乎产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你是为我殷择冤大头啊!?你以为凭你的,在济南地界儿,能与我碰上一碰?”

那是儿子的声音,骄傲矜贵,像富家?子弟一般洪亮的声音,殷万福不由得直起身子,抻长了脖子细细分辨那隐约飘来的吵嚷声。

来人回话?了,可声音却支支吾吾不甚清晰,但瞎了多年的殷万福耳力极好,虽然听不清来人具体说了什么?,但从音色和语态来辨别,来人是男性无疑,正在说着让他难以启齿之事,因?此才吞吞吐吐,磕磕巴巴。

“南菀是我的人,我想轮不着你来!”

儿子的声音更加愤怒了,从话?语中,殷万福准确地分辨出了“南菀”二字。殷万福早就忘了屁股上隐痛不止的浓疮,彻底坐直了身子。他早就知道那贱皮子会?给?殷家?带来灾祸,他早就知道!

自那贱皮子来到殷家?之后,殷家?的天就变了。先?是邻居们开始议论纷纷,什么?殷大状挣得都是不义之财,整个殷家?只有殷夫人是大善人之类的闲话?不绝于耳。到后来,邻居们竟是连名字都不喊了,择善被他们叫成了“算颠倒”,而堂堂正正的“殷夫人”则变成了“菀姑娘”,就好像拼命要和殷家?拉开关?系一般。再?后来,京城里来了新县令,找状师的人就突然间少了一大半。往常踏破门槛的苦主们,此时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殷万福并不知道此间缘由,他只觉得这一切的改变都是由于南菀的到来造成的。而陈夫人一事,更加深了他与南菀之间的间隙。前些日子,陈其光的夫人曾登门拜访,请殷择善拟了一张息诉的状纸,润笔费多得惊人。

殷择善高兴得让南菀去?市场上割了三斤的猪头肉,和殷万福痛痛快快喝了一顿。席间,南菀言语之间却与殷择善多有龃龉,似乎是很不满于殷择善所写的状纸。殷万福急了,儿子好不容易又开了张入了银子,哪轮得着这贱皮子指手画脚,便开口?骂了南菀。

南菀没有回嘴,沉默了片刻,似乎是想与殷万福解释些什么?,一旁的殷择善却冷笑一声,道:“怎么?,我这小庙还容不下你这尊菩萨了!”

下一瞬,一声清脆的巴掌声便招呼在南菀的脸上,殷万福先?是一怔,继而心中却升腾起一股难言的快意。贱皮子,该!

可那充盈着整个胸臆的热气消散之后,一阵寒意也随之袭上心头。为什么?这南菀吃着殷家?喝着殷家?,夫君挣了钱,也不见?笑意,反而起了嫌隙呢?她这般胳膊肘往外拐,又是为了什么?呢?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这贱皮子有了外心。

自那时起,殷万福就时刻注意着南菀的动向,他要替儿子好好看住这只狐狸精!

正堂中的吵嚷声更大了,从殷择善愤怒的叫骂声中,殷万福已经无比确定,这登门闹事的男子就是那贱皮子的奸夫无疑!

“打便打了,你待怎地!你这般破落乞丐,又能把?我怎样!”

“怎么?,你还想带她走!”

桌椅倾倒声、碗盘碎裂声响成一片,殷择善一声愤怒的呐喊声之后,一切便静了下来,安静到殷万福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此时的他正奋力从床上磨蹭下来,因?为着急,往常放在床下的布鞋不知被他慌乱间踢到了哪里,摸索了半天方才寻到。而这段时间,正堂始终安安静静的,连说话?声也没有了。

而这时,一阵古怪的焦糊味儿却逐渐在鼻端弥散开来,而呛人的烟气也从虚掩的门缝间钻进房中,将他整个人团团包裹。殷万福彻底慌了,他连滚带爬地向房门处摸索,却听到长廊上传来奔跑的脚步声。

“公爹!”南菀沙哑着嗓子喊着他,猛地冲进了房中。

南菀身上有着浓重的烟火气,就好像一大团有形的烟雾扑到他身畔一样。他感觉自己的胳膊有了倚仗,被人用力搀扶着站了起来。

“择善呢!”一片慌乱之中,殷万福还是心心念念着他心爱的儿子。

“我先?把?您安置到杨老丈家?,就马上返回寻夫君。”南菀把?什么?湿乎乎的东西蒙在殷万福的嘴上,让他费力的呼吸舒服了些许。

“我不去?杨老头儿那!我要去?找择善!”殷万福想到那老光棍的嘴脸就气不打一处来,极力反抗着。

“爹!人命关?天,您不要闹了!”南菀的声音里有着罕见?的惶急,这也是她第一次对?身为公爹的殷万福疾言厉色。

你这贱皮子还敢吼我!?殷万福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在南菀的搀扶下向着院中走去?。他一边走,一边转过头,用无法视物的眼睛望向宅邸的正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