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琰立在原地,望着尔允的背影,眼神一寸寸深下去。
片刻后?,有人自柏琰身后?的桃林中走出?,朝他走来。
这是个穿着雪色直裾袍的年轻女子,满头长发只用白色的发带,随意地束在身后?,宛若祭坛上纤尘不染的巫女。
她的皮肤极白,像是雪。她神色清冷,没有温度,仿佛北国终年不化的雪原。
随着她一步步走近柏琰,所过之处,霜雪爬上万树,冰凌冻上桃花。粉红盎然的春色,皆在她的身后?,化作?千树万树的冬景。
柏琰眼风向后?一瞟,知?是自己手下的史官。
燕照雪行至柏琰身侧,知?礼地站在他身后?一步的位置。雪白的脸上,因素面?朝天而唇色淡淡。她开口,语调也是清冷如雪:“殿下是觉得,她有什么问题?”
柏琰望着走远的尔允,那一点摇曳生?姿的魅影,已然与桃林溶溶不分?,如蝶一般隐入其中。
他说:“一时兴起,就?搭上两句。”
燕照雪眯了眯眼:“我还以为,您怀疑她是尔允公主?,或是向她询问公主?的下落。”
柏琰不以为意道:“这阴司冥界,上至冥帝,下至庶民,皆如铁桶一般,问是问不出?什么的。这一点,你们不是早就?知?道了?”
燕照雪道:“殿下说的不错,我与楚娴都想要记录昔年尔允公主?之事的隐秘详情,却奈何在阴司冥界怎样都打听不出?来,也不知?道是他们真不知?情,还是上下一心,不肯对我们透露。”
“普通庶民,大概是真不知?情。”柏琰道,“知?情人中,定有冥帝,但他不会告诉你们。”
燕照雪沉默半晌,道:“殿下,我有个疑问。”
“问吧。”柏琰道。
燕照雪道:“尔允公主?用了两百年的时间,步步为营,逃出?葬魂崖,定不是个简单人物。这样的人,逃狱成功后?,真的会直奔朔望之城?她不会不知?道,来捉拿她的人,极有可能先找上朔望之城吧。”
柏琰淡淡道:“所以,我今日就?是将朔望之城翻得底朝天,也不会找到她任何蛛丝马迹。”
燕照雪眼中露出?一点讶然,问道:“那您为何要带这么多将士,搜查朔望之城?”
柏琰垂眸,视线从远方收回,有些?空洞地凝望着身侧的景色:“不过是做给父皇看的罢了。”
燕照雪冷漠的眉眼间,掠过一些?思索。她没有再问,安静地站在柏琰身后?。
远处,尔允的身影已经彻底看不到了。
柏琰也合紧扇子,转身招呼燕照雪离去。
“走吧,今日就?到这里。回兰台。”
***
尔允在远离柏琰后?,便?一直藏在朔望之城的暗处,等?着他们离去。
一直等?到星夜将至,冥河水深黯无光时,才等?到最后?一名?将士,离开阴司冥界。
朔望之城,恢复秩序,仿佛又回到稀松平常的样子。
尔允却一颗心沉沉的,望着幽暗的冥河,和熙来攘往的臣民们,一种极致的悲伤孤独,从她的心里止也止不住地漫出?来,一时汹涌,令她几?近落泪。
她的家乡,这座朔望之城,今日她终于窥得它?全貌,也看到了她的子民们。
可她不属于这里,对她的子民们来说,她也只是个远去的本快要想不起来的罪人。
这世?间没有她的容身处,从来都没有。
好在,她还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尔允悄然回到王宫。
在离开阴司冥界去往上界前,她还有一个地方要去,还有一个人想要见。
她的母妃。
尔允来到一处深藏于宫阙一角的殿宇前。
这就?是她母妃幽居的地方,苍凉、枯槁,殿宇前后?种满了曼珠沙华。这些?花没有人打理,终日吸食朔望之城的灵气精华,已长得有半人那么高。
当尔允走近时,这些?曼珠沙华似感?应到她的情绪,一种压抑的思念、痛苦、愧悔的情绪。它?们惶惶不安地颤抖,打开来一条道路,让尔允走向冥妃的殿门。
殿门紧闭,凋零寂静的样子,宛如一座冷宫。
尔允闻到从殿中飘出?的,浓郁的药味。
“母妃……”尔允跪了下来,不禁含着哭腔唤出?。她甚至不敢大声,只能发出?像是耳边呢喃的轻语。因为愧疚,无颜拜见母妃,也因为自己已经是桃仙明惜水了,无人认得她,她也不能再暴露自己的身份。
她只能将这声轻唤,化作?一道清醒梦,送进殿中,送到母妃的耳边。
尔允不知?道,母妃会不会见她。母妃她,还愿不愿意认她这个女儿。
曼珠沙华摇曳着,像是血,像是尔允被改变真身后?,那一地触目惊心的血泊。
夜色渐渐笼罩整座朔望之城,冥河的颜色,在夜色下变成深深的绿,近乎黑色。那些?漂流在冥河中的灵魂,犹如浩瀚的星。
时间就?这样过去,很久很久。殿门仍没有打开,尔允跪在那里,一颗心凉浸浸的,酸彻心扉。
母妃怨她,不认她了。
怨她弄砸了自己的职责,连累父君被囚北海之底。
也许,母妃会想,要是这只梦魅从不曾诞生?就?好了。这晦气的梦魅,本也不是她生?的。
尔允的眼前模糊一片,她没有办法止住泪水。她只剩一件事能做,就?是擦干泪水,去接近帝子、天帝,为自己、为家人讨回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