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千渠就了不起哦?”冼剑尘轻哼一声,“还是继续说我们兄弟的事吧。他逃去西海钻研邪魔外道的功法,邪功大成之时,恰好赶上我游历西海。他吸人功力时撞见我,被我用新得的‘覆水剑’打成废人,强行散去一身功力。对,就是你身边这柄剑,想来你已经知道,这剑脾气很怪,想让别人见血,就要先付出自己的血……我将他押去红叶寺镇魔塔,日日念经洗刷戾气,谁知才过了一百年,他便修成正果,从罪徒成了人人尊敬的讲经大师。他破寺而出,设宴华微宗,请我和妻子前去赴会。”

“当时我已是天下最年轻的化神境,深觉高处不胜寒,又正值新婚燕尔,便生出退隐之心。我与夫人约定待这次宴会结束,便携手退出修真界,从此不问世事。”

冼剑尘说到此处,声音渐渐低沉。

宋潜机默不作声地听着,眼前闪过一幕幕刀光剑影。

年少轻狂的剑神与他新婚不久的妻子、笑里藏刀的东道主、各怀鬼胎的宾客,“改邪归正”的弟弟、宴无好宴。

难以想象冼剑尘抱着怎样的心情赴约,酒桌上觥筹交错宾主尽欢,弟弟甚至与他的妻子讲自己曾经犯下大错,多亏兄长给他悔过自新的机会。

然后兄弟俩喝着酒,聊起童年趣事,少年相依为命的时光。

直到他酩酊大醉。

美酒变成毒酒,道喜的宾客变成结怨的仇家。

妻子被邪功控制,丧失神智,拔出他腰间本命剑,一剑插进他心口。

弟弟拍桌大笑,在他眼前笑出眼泪。

冼剑尘一把握住剑刃,生生折断本命剑。

他手持半截断剑,重伤在身,一路追袭。冼芥一路奔逃,直到大陆尽头。

他终究没能下杀手,用断裂的本命剑将血亲封印在擎天树下。

然后冼剑尘将贯穿心脉的断剑生生纳入紫府中,像没事人一样回到华微宗,收拾残局,料理后事。

他随便点了一个敢说话的活人做新掌门,便是后来的虚云真人。

从此他的本命剑断裂,一半插在心口,要他时时忍受心脉剧痛,眼睁睁看着自己从天下最强走向衰弱。

另一半留在擎天树下,成为坚不可摧的封印,镇压他相依为命又反目成仇的血亲。

当他再打开紫府中的界域,放出那座万剑之林,意味着也要把本命剑抽出紫府。

他必死无疑了。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这些吗?怎么这副表情?”冼剑尘笑道。

“我倒宁愿不知道。”宋潜机说。

冼剑尘挥袖,召出一柄黯淡无光,布满铁锈的长剑:“这是最后一柄剑了,此剑名为‘独往’。与覆水是一对阴阳双剑,只有先收服了覆水剑,才能让它为你所用。我的剑你都学会了,以后的路,就要你一个人走了。”

宋潜机双眸通红,不知何时咬破了舌尖,尝到满口血腥:“你这师父怎么当的,你的剑我学得一知半解,怎么一个人走啊?”

九柄剑嗡然颤动,似是悲鸣。

“我天下无敌的时候,你不肯喊我一声师父,我穷途末路了,你反倒成了我徒弟,世上怎么有你这么傻的修士。”

宋潜机摇头:“我不是修士,我就是个种地的。”

“种地的多好,若有来世,我也当个种地的。”冼剑尘笑起来,“本尊这一生亲缘淡薄。妻子,有缘无分;兄弟,同室操戈。临死却还有个徒弟送终,实在是,很好。多谢你,不然我还真有点寂寞。”

宋潜机再难抑制,一阵热意涌上眼眶。

这个人独来独往数百年,没有朋友只有仇敌,你以为他谁都看不起瞧不上,最不需要亲朋好友和关怀理解,原来他在生命的尽头也会怕寂寞。

“千山独行,只影向谁去……”冼剑尘喃喃,身体从指尖开始飞速破碎,化为流逝的沙尘,“为师去了。”

宋潜机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捧飞灰。

“当啷!”

半截断剑落地。

第206章 逆天改命

他命里有剑, 给自己的名字也添了“剑”,最后银色飞尘消逝,只余断剑。

“真坑啊,冼剑尘, 你倒是潇洒了, 烂摊子留给我收拾。”宋潜机喃喃, 一眨眼,竟掉下两滴泪。

一定是漫天风沙迷人眼。

他捡起断剑。剑身上繁复的花纹被鲜血一遍遍洗刷,越来越鲜艳, 似朵朵红花徐徐绽放, 娇艳欲滴。好像冼剑尘经常别在前襟的那种。

他不禁想, 两百年前,这柄剑完整无缺、光芒四射的样子该有多美?

是否强大到极点就开始走向毁灭,美到极致就注定破碎?

他们与棋鬼书圣下棋的时候,冼剑尘在想什么?是否也在旁观自己的死亡?

宋潜机收了断剑, 起身时撞到身后坚硬的东西。

冰凉凉、表面粗糙、隐约有些潮湿, 像一堵有生命的墙, 冼剑尘方才就背靠这堵墙。

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什么

擎天树的树干。

一直散发死气的不是冼剑尘, 而是擎天树。

擎天树色泽深红,因为树身过于巨大, 在浓雾中看不清全貌,更望不见支撑苍穹的树冠和茂密枝叶, 只见树干无比宽阔,像一面与天相接的铜墙铁壁。

“原来这就是大陆尽头,这就是擎天树。”宋潜机心想。

他两辈子都向着这个地方奔行, 这是他前世未能抵达的彼岸, 他在无数个赶路的星夜里时常想象大陆尽头该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