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1 / 1)

随他话落, 人便已经转过屏风,往何太后榻前走来。

“天黑了, 倦鸟归林。”何太后座靠在榻上,提神与他说话,“这样晚, 夜深露重,陛下何必过来!”

她今岁才过不惑,正值壮年, 又天生一副倾城貌, 本该是?风韵尤盛、姿容浓丽时。然这会卸去脂粉后, 眼角细纹、鬓边霜白,清晰可见。

天家皇室中鼎铛玉石、金块珠砾的日?子?,并没有将她滋养得容光焕发、宛若洛神;反而是?九重深宫中情意?难圆、天伦不聚的岁月磋磨着她的身心, 催生疾病,让她比常人还?要苍老。

她有两?个孩子?,长女多飘摇,年幼就藩,她不曾照顾过。幼子?实乃借她肚腹出来的帝王,更轮不到?她教养。

“儿臣前两?日?闻皇后提起,您又病了。本该当时便来探望的,但实在脱不开身,还?望母后恕罪。”隋霖去岁行的冠礼,眉眼愈发类似生母,说话温文有礼,眸光里全是?温和笑意?,接过掌事?的药,喂给母亲。

何太后仿若看见了初入宫时的自己。

也是?这般姿容姣好、温情顺意?地侍奉君主。但笑不达眼底,话不含体温,尽是?敷衍。敷衍久了,便连自个都当成了真。

“陛下政事?要紧,有后妃过来侍疾足矣。”何太后咽下一勺汤药,伸手接过,“母后自个来就行。”

隋霖笑笑,静候太后用完,又给她喂了蜜饯去苦,捧来温水漱口,一通侍奉毕,方重新坐了下来。

“陛下有事??”太后从侍女手中接了枚参片抵在舌下含着。

“母后都上榻了,还?用参片提神,一会怕是?入眠困难。”

何太后闻言,慈和地笑了起来,概因太久不笑扯动心绪,掩口咳了两?声,“那既晓得母后已经上榻,陛下如何还?来叨扰?”

隋霖笑意?僵了僵,“儿臣说了为看望母后而来,否则心中不安。”

何太后点点头,“如此看到?了,母后甚安,陛下回吧。”

内寝没有点烛台,只点了一盏壁灯,并着榻畔案几上一盏琉璃照灯。光线昏黄,母子?二人的神色浸在其中,看不出彼此真实面貌。

屋中沉寂了片刻,到?底隋霖接来话瓣,启口道,“阿母,我问过医官了,您的病可大可小,归根结底是?当年阿姊就藩,您思她太甚坐下的病根。心病自需心药医,您去封书信召她回来便是?。”

“这事?你已经提过了不止一回了 。”何太后垂下眼睑,摇首道,“她不会回来的。”

是?在前岁二月蔺稷南伐,屯兵鹳流湖之际,隋霖便有此提议。亦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何太后便避在章台殿,对天子?或胞兄的任何提议,都不再发表任何意?见。

多来她也做不了主。

“阿母未试如何便判定阿姊不会回来?去岁您四十整寿她还?不曾给您祝祷,您几番染恙她都不曾过问,但是?如今您病得厉害,孝字当前,她未必那般决绝。再者,前岁她有孕之际,您不是?还?派徐姑姑去看望她了吗?您为母待她尚且温慈,她为人子?岂能如此凉薄? ”隋霖坚持道,“阿母去封书信吧。”

话落,也未容太后反应,只向殿门边招了招手。

未几内侍监便将早早备好的笔墨捧了上来,同?行的侍者搬来矮几,隋霖亲自接过,置于太后榻上。

“阿母,请。”他铺开绢布,亲来研墨,最后将笔奉上。

何太后并不接笔,合了合眼道,“陛下既然分析得如此条理分明?,大可自己去信,只说孤已经病入膏肓,死前欲见她一面。生死当前,说不定她当真回来了。否则,纵是?她自己想回来,蔺稷都不可能放她回来。陛下其心几何,他比谁都清楚!”

“所?以?,到?底是?她自己不愿回来,还?是?母后您不想她回来?”隋霖豁然起身,扫过周遭侍者。

数人匍身退下,合紧殿门。

“母后以?为朕不想自个写信给她吗?那朕且问您,前岁您让徐敏去看她,看便看了,您为何要送她两本佛经?还是你亲自抄写的佛经?”隋霖掷笔于地上,终于怒发冲冠,“您到?底居心何在!”

徐敏随粮草前往看望隋棠,乃太后明?面提出,他原不曾多想。

毕竟,为人母一点思女之情,他还?不至于这般心胸狭隘。甚至不曾让人查检徐敏所?携之物,反而是?太后言笑晏晏,堂而皇之说道,“你阿姊定是什么也不缺,饮食衣物便是?送去了,他们也未必会用。阿母且送她两本佛经,让她闲来消磨消磨辰光。”

彼时何珣在场,拿来佛经翻阅一番,确认无?误。为此,他恐母后多心,还斥责了何珣两句。

结果,到?如今他才算反应过来,他

的母亲是故意的。为的就是防这样一日?,他让她去信诓胞姐回来为质,胞姐可从字迹观之,不是?她亲笔,遂不中计回来。

“你若无?此心,阿母那两?本佛经便是?干干净净的佛经。是?你自个生了这般龌龊心思,所?以?累的阿母那点对你阿姊的情意?,反成了对你的背叛。”何太后气?喘吁吁,冷笑道,“我就是?想不通了,怎么你们男人做点事?情,非要搭上个女人吗?你阿姊为你做的事?还?少吗?你非要将她吃干抹净了?”

“是?不是?你舅父教你的?一定是?他教你的,他就会这些?招数,以?前是?我,现在是?我女儿……”

话一旦起了头,那些?被生压下隐忍许久的情绪便在彻底爆发出来。何太后亦怒吼出声,一把将矮几从榻上掀翻在地,赤足披发下榻,直奔殿门而去,“我要去问问他,到?底够了没有,你松开,松开我……”

“母后!阿母”隋霖尚未见过这般癫狂的太后,边喊边拦下她。

久病体虚的妇人还?未走到?殿门口,便被衣裙绊倒,想要爬起,又被儿子?拖住,再无?法?往前移动半步,只双目赤红盯着严丝合缝的殿门。

“阿母……”隋霖一只手拦在她腰腹上,俯身扶住她双肩,深吸了口气?,让自己话语尽量变得和缓,“您体谅体谅孩儿,那蔺贼一统江北九州后,去岁开春又平了益州,七月又二次派兵渡江围了荆州,到?如今就剩一个扬州尚且同?他对峙着。一旦扬州再入了他囊中,他转身定会攻打?洛阳,届时国之亡矣!届时,您要孩儿如何面对隋齐皇室的列祖列宗!”

“阿母!”眼见生母平静了些?,隋霖将她靠在自己胸膛上,握住她的手继续安抚,“您写封信,只说你病重,让阿姊回来。我保证不伤她,我也不敢伤她啊。如今我也瞧出来了,这么多年,蔺稷后院只阿姊一人,可见他待她之重。相比我若伤了阿姊,他定屠了我这太极宫。所?以?,阿姊回来,她不会有什么伤害。我只是?要一个筹码在手,好同?蔺稷谈条件。”

“谈条件?”何太后缓了许久,终于攒出两?分说话的力气?,抬起虚弱的眉眼,望向儿子?。

“对,谈条件。” 隋霖眼中闪出一点光彩,“我依旧为皇,但退回长安,只以?北地三州为盾,其他包括洛阳在内的十州都还?是?他的,我与他分地而治。或者,我可以?去南地,拥那处四州,将这江北九州都给他,划江而治。无?论怎样都可以?,反正大齐不能亡。只要他同?意?了,我自然送回阿姊。说到?底,无?非就是?用阿姊换三四州地界,保留我隋齐国号,他定然愿意?的。”

“那、万一呢?万一他就是?不同?意?呢?”何太后喃喃而问,“你是?要杀了你阿姊吗?”

“阿母,你如何还?未明?白,若是?蔺稷连这样的这条件都不愿意?答应,非要贪心地将全天下都伏在他脚下,而不顾阿姊死活。那不就说明?阿姊所?托非人。届时我们母子?三人且死在一块,亦无?甚好说!”

隋霖观太后神色,慢慢松开她,回来捡起地上笔墨绢布,重新放在母亲手中,“阿母,快写吧。早些?写我们便可以?早点见到?阿姊!”

【冀州是?卫泰说了算,这里是?蔺稷说了算,那还?有金江南岸又分了好几个人说了算,阿粼不懂朝政,但这天下自然是?合起来的好,分裂出来,你打?我,我打?你,不都是?我们大齐的百姓吗?】

【现在退烧了,阿粼牙齿不疼了,脸也不肿了,母后莫再伤心。只要阿弟能一统山河,把失去的州郡都收复回来,让百姓有饭吃,有地种,阿粼去司空府便是?值得的!】

……

太遥远的回忆,当是?刚把隋棠接回来时,她在这章台殿凿牙填药后,学习礼仪时说的话,此时萦绕于太后耳畔。

许是?病中多思,但母女相处又实在太少,便将她的一言一行,来回想念。此刻,恰到?好处地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