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棠面色一阵白过一阵,浑身都在发抖。却?深知晓磨刀不误砍柴工,她?再快能省出的时辰也是有限的,必须让这处在她?离京时便着手开始调粮,待她?回信便可直接运出,如此方算真正节约时间,遂努力压下腔子?里就要喷薄的怒火,不理会诸王刁难,只尽可能持着理智与胞弟对?话?:
“陛下,无论是蔺稷还是东谷军,他们都是您的臣子?,您的子?民。退一步而言,若蔺稷战死在此次战役中,东谷军俱灭,便是卫泰坐大。”
“他若做大”隋棠立在大殿中,白绫覆眼,原是看?不见任何人。然她?此刻话?语顿下,侧首缓缓移过,从左手三?王处到?右边何珣父子?处,最后抬首重新望向天子?,“诸位的日子?未必比现在好过。”
“殿下放肆”何珣的声音在这会响起。
“太尉闭嘴!”隋棠到?底还是怒意难抑,“孤所言事实罢了,何来放肆。反而是你,已经不是第一回这般随意地介入孤与天子?的对?话?中。请问你的礼仪尊卑呢?难不成,您得了先帝御赐的黄金鞭,不是匡君除佞而是专门恃宠而骄的?你眼里没?有孤不打紧,是连陛下都没?有了吗?”
“陛下!”何珣未料隋棠不仅巧言善辩,竟还蓄意挑拨,正欲参她?,却?闻天子?的话?落下来。
“阿姊,太尉一向刚正直言,您多心了。”隋霖虽倚靠何珣,却?也防他,闻隋棠那话?心中顿时不豫,遂不痛不痒地吐出这么一句,给二人做和事佬。
“陛下,臣无意多言。只是还望三?思,请立刻集粮征调。若是临漳王人手不够,可让司空府的属臣帮衬。”隋棠重提要事,见殿中一时静下,不由叹道,“陛下,他都低头了,你们各退一步。纵使不能海阔天空,也不至于这般剑拔弩张。您想?一想?,万一呢,万一他没?有骗您,是真地在示好示弱……”
话?又回到?了最初。
昨夜里,姜灏座下的八位尚书郎已经分析得足够清楚,亦代表姜灏之?意:以救援为上,使君臣同心,此乃天子?立威千载难逢的机会。
殿门边的滴漏声,声声砸在隋棠心口。
“阿姊先去准备,容朕这处再行商议。”好半晌,隋霖回应了这么一句话?。
“臣所需准备,无非一马一车,立时可行。还望陛下颁召,大司马处粮草立刻起调。”隋棠丝毫不让,若是等她?去返之?后再行调粮,不知要耗去多少时辰,“陛下,我大齐立国?三?百余年?,乃从马背上得的天下。自第三?代帝王高宗皇帝起,更是以武立世,辅以文治国?。祖宗有训,隋家子?孙当于太平岁月握笔,风雨年?间饮马。皇朝式微六十载,早已风雨飘摇。所谓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今日之?景纵是陛下亲临前线也不为过。时机稍纵即逝,放手一搏又何妨,山河本就疮痍,帝位本就不稳,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然陛下非要行稳健之?态,持谨慎之?姿,臣亦无话?,且代行这一遭。只是臣走九十九,陛下不能随之?一步吗?”
“还有在场诸公,敢问临淄王,粮草是你个人的吗?你守着粮仓是打算将
其作鸡生蛋,饲你临淄一脉子?子?孙孙吗?还是打算看?哪位诸侯赢了破洛阳之?际,你且奉上去,作你投名状?”
“还有豫章王,闻你曾也上过战场,怎么年纪上长胆量却在倒退,越活越回去了?今日孤代帝前往,乃臣为君分忧,无话?尔。然你亦为臣,于孤比,尚是七尺儿郎,竟也这般畏畏缩缩,请问可有愧矣,可有脸矣?”
“至于广陵王,您七十古来稀,本该是安享晚年?的时候,却?还领宗正一职。不知道的以为陛下无人可用,劳您如此高寿躬身在职。知道的实乃您膝下子?孙不成器,个个纨绔,一时竟不知该怜您后继无人还是嘲您看?不穿眷恋权位不松手!”
隋棠转向右手处,面对?何珣父子?,索性不再言语,只借着一点?光感坐去一方空置的席位。
当气已出完,心渐平和,长长吁了口气。
这厢倒也不催了,仔仔细细理过曲裾深衣宽大的垂云广袖,又施施然抚云髻,拨正一枚青鸾衔珠步摇,重插两?枝埋在叠累的青丝中因生怒松动滑出的缠金白玉钗。
一副就差唤来侍妆女?使,给她重新更衣理妆的模样。
殿外,本在阊阖门久等不回的司空府属臣不知何时也回来于阶陛之?下,原闻公主话?语朗朗痛斥高位,心中正是激昂钦佩之?时,转眼却?见声息人定,妇人慵懒挽妆。一人情急就要入殿,为淳于诩和蔡汀双双拽回。
淳于诩领悟隋棠熄声之?举,此乃博弈之?间以退为进之?法。
蔡汀恨齐隋皇室久矣,存反心千万日,今日不由多看?了一眼这位不曾享过子?民供养的隋家公主。
盛夏日艳阳高照,日光耀得人眼前发晕,勤政大殿里,又是冰雾缭绕,如此从外往里看?去,一切都如幻境。又因公主归坐歇声,两?侧臣子?望不见,只剩得御座高坐的天子?,面目模糊,眉眼不清。
许久后,传出一个青年?声响,“殿下还是快些启程,如您所言,时辰便是人命。”
是中郎将何昱。
何氏族中鲜有的文武齐备的后生,他算是族中翘楚。
只是到?底少了沉稳,这话?一出便是落了下怀,公主依旧慢里斯条掖襟捋袖,缓了缓方勾唇笑道,“孤一介女?郎,便是去地底下见到?了祖宗,祖宗大概也不屑斥责孤。总有儿郎们排在孤前头。”
她?挺了挺背脊,直面对?案的三?王,笑意不减讽意更深,“孤长于郊野十三?载,飘零似飞絮,吹打如浮萍。后得天子?归迎,加恩赐爵,原是手足聚首,天伦重享。继而下降于臣,凭心而论,是桩好姻缘,孤是喜欢的。若将今日比之?昔年?浪迹漳河时,说一句从低洼至峰峦也不为过。只是孤于低洼泥塘尚处之?,左右再过回那般日子?,脱了锦鞋凤履还于赤足罢了。倒是诸位,脱得了鞋吗?”
一众宗亲不是她?叔伯便是祖翁辈,先是被她?直言斥责后又被她?这般戳骨质问,想?要训她?却?又觉尚有几分道理,一时间彼此眼风扫过,摆出一副不予理会之?态。
“所以,罢了。”公主看?不见但能闻得他们不满之?声,便也索性不理,只望向天子?,“孤又何必千里奔波而去,说不定途中便遇不测,还不如留在这京畿之?地,多享受一日安稳日子?。”
话?落,她?微微低了头,已是柔柔一副妇人样,眉宇间的倔强被疲乏取代,熬了一夜的精神气更是所剩无几,嗓音也有些喑哑,“陛下,臣体弱眼盲,本就不宜远行,不若您……”
“阿姊莫说气话?。”隋棠话?到?这个份上,诸人多少听出她?的意思,亦怕她?当真不去,纵是强逼而去亦与太极宫彻底离心,遂何珣以目示意隋霖,临淄王也勉强颔首让步。
隋霖便将话?接来,“朕即下召,十日后,大司马处征集聚粮草八十万石,有司空府长史为副手,将首批粮草囤于虎牢关。 ”
一股从丹田聚起的酸涩和愤慨直冲天灵,激得隋棠眼底猩红,身子?发颤。如此据理力争,也不过得他择中取之?。
应了提前调粮,却?还要延后十日。
然这已经是争取到?的极限,总胜过等她?确认回来再调集。隋棠尚知该见好就收,遂也不再多言,伏拜领旨谢恩。
殿外臣子?见她?走出,目光深聚无言。只待人走近,缓缓分作两?处让出道来,纷纷与她?拱手致礼。
“各司其职吧。”她?手搭实在侍女?臂膀,脚步未停,赶回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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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临近宫门口,为人唤住。
竟是太后闻了今日事,从南宫匆匆赶来。
“阿粼是要去冀州?”何太后走得急,凤钗珠冠在艳阳下闪出圈圈明光,绚烂又刺目,光线折在自己眸光里,一双眼睛红得厉害,“到?底是真是假,如何要你一个女?郎去?”
声音自后背而来。
隋棠一时未应,只唤来一个司空府的侍卫,让其回去套好马车径直来此接她?。如此省出一点?时间,同太后话?别。
她?嘱咐完,深吸了口气,抚了抚早已毛躁的鬓发,掖平衣袖,从心底撑起几分笑意,转身朝那个模糊的轮廓迎去,“母后莫急,我只是去探个消息,去去就回的事。”
自昨夜击鼓传声,司马门大开,司马道跑马,到?如今从隋棠口中将话?听实,何太后终于确信此间事宜。
她?握紧女?儿的手,明明许久未见,要说的话?有很多,却?又偏偏一个字也吐不出。她?虽不懂朝政,然天家宗室里的几位,母家兄长的心思,她?多少知道些。
就这么推了个女?郎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