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云心凑过去仔细听,大概只有几字之差,意思与新宁县街头巷尾传唱的几乎一样。
“编这歌谣的人其心可诛,借稚子乞儿之口传唱,人人都要以为民生多艰是圣上无德了。”邬云心多数时候嘻嘻哈哈,难得口吻中多了几分严肃。
她官仅从六品,每日点卯去的都是衙署,没有资格上朝面圣,虽未见过女帝,却也心知自己身为女官更应当维系女帝政权。
女帝即位不久,新政尚无眉目,但此次开春考课,上官为了迎合新风才改荐她一人填补空缺,迁任都水丞的原本是另一个同僚,资历能力都不如她,只因是男子便可以少付出许多努力,少坐几年冷板凳,少走许多弯路。
这世道原是男人说了算,他们不觉得不公,反倒认为理所应当,在自己的仓廪中匀了一斗米出来给女子,便觉得是天大的恩赐,倘若再多匀一斗,对他们来说就是不公了。
即便嘉宁年间阴盛阳衰,仓廪中的米粮也不过三七分,并不算真正的女尊男卑,但绥朝的男子深觉自己过得憋屈,怕极了女子再次当政。
邬云心后知后觉明白其中症结,醒悟道:“我原以为崔庸等人是在逼百姓死,现下看来他们是在逼百姓反。”
百姓不知内里蛛网一般复杂的干系,更不知特使一行人甫入洛州即被行刺,只以为是才登基的女帝无能,赈灾之策竟无一处落实。
有心之人在背后搅弄风云,庶民与天子之间的矛盾被乞儿传唱的歌谣激化,一时之间,大字不识的髫童也晓得了何为日月颠倒,牝鸡司晨。
庄晏宁一脸平静,显然早就想到了这层,她无意与邬云心深入地聊下去,只是低头玩着手中面具。
摩挲着上面花花绿绿的纹路,不知在想些什么,目光变得温柔,那种如影随形的阴郁都淡去不少,男装之下,没有涂口脂,她原本的唇色偏浅,素净的面容清俊又温润,说不出的好看。
若非这等姿容,与天子走得再近也只是成就君臣相亲的美谈,又怎么会有宠嬖的丑闻缠身?
邬云心看着她,不禁想起昔日与李怀疏在翰林院共事,不出半年,李怀疏便被调去了其他衙署,真正干起了实事。
她既有才干,长相又很出众,官运自然顺风顺水,堪称亨通,后来落得那般下场,无数人为其扼腕叹息,深感遗憾。
邬云心那时便听人说,士子登科,除非天纵奇才,否则歪瓜裂枣的必被外放出去,留在京中为官的相貌总要过得去,入得了朝会的更是长相周正端方,才能彰显大国威仪。
以貌取人,好像没什么道理,还可能埋没了人才,邬云心却深以为然,跟好看的人一起做事,单是看着那张脸就心情好,饭都能多吃两口。
不然以庄晏宁这孤狼一般的臭脾气,她宁可自己花钱租下一匹马,与车驾各走各的。
赏心悦目归赏心悦目,邬云心警惕着色令智昏,过了半晌,忍不住问:“庄大人,咱们这是要去往何处?”
头先问过一次可有对策,庄晏宁说过两日再告诉她,没想到过了两日直接收拾行装驾车出城了。
庄晏宁收回被人牵动的心绪,不咸不淡回道:“洛州。”
“洛州?你岂不是自投罗网?”邬云心诧异道,她想要叩击车壁,令宗年停下来,赶紧改道而行。
后腰伤口没有愈合,庄晏宁只坐了一半的位置,不敢倚靠车壁,她掀帘望向远方重重叠叠的山脉,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你我早就在罗网之中了,还有什么可怕?”
这日,崔庸在洛州别业设宴,一墙之隔的曲水流觞处,无视民生疾苦,仍旧是美馔佳肴,歌舞升平。
他效仿嫡兄中书令崔放,广交文人,借文墨笔口向外宣传自己的好名声,赴宴的多是清谈之士,诗书大家,这些人自诩家风清正,飨宴时总喜欢针砭时弊,酒劲上头,嘴里就没了顾忌。
“今日设宴多有怠慢,实因地方遭难,我愧为父母官,日夜难眠,总想着为百姓做些什么,便动用府库拿去赈济了。”
崔庸一面说,一面举起酒杯,歉疚道:“特殊时期难免有不周之处,还望诸位海涵。”
他是东道主,坐在高台之上的主座,余下宾客如有初次赴宴的,观左右尊卑位次,便知左面首位列席者应是洛州都督江尧平。
这人也有些传奇,是前朝遗臣,宜州三攻不破都是因为他率兵死守,用计吊诡,实乃不世出的军事奇才,王朝覆灭后本欲以身殉国,不知为何又愿意弃刃臣服。
贞丰帝予他都督之位,却将他安置在世家繁杂之地,就像是给猛虎量身定制了一座精美的牢笼,纵有獠牙利爪也只能在锈迹斑斑的栏杆上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痕迹。
“刺史心系百姓,吾等这些年来都看在眼中,困境当前,我有一建议,不如筹办一场沽卖会,在座诸位宾朋善意解囊,有钱出钱,无钱出力,也可以字画古玩等筹钱买粮,救洛州万民于水火之中。”
“徐兄此建议甚好,还请刺史大人提供纸笔,我这便趁兴作画一幅。”
应声者姓邓,是个久试不第的贡生,心灰意冷之下回了洛州。
年近不惑的人了,不顾妻儿,仍成日酗酒玩耍,因自己境遇坎坷,对朝廷颇有些意见,常常在诗文宴会上大放厥词,为此吃了几顿板子,铁骨铮铮的声誉反而就此传开。
崔庸吩咐仆从,仆从依言而做,将长案摆在鱼池边,画卷长铺,动静惊着了几尾争相游过来吃食的鲤鱼,鱼尾一晃,又深入水中,涟漪震荡开来,消失在碧色莲叶间。
说是怠慢,肉菜都上了好几道,江尧平食难下咽,勉强坐了半盏茶的功夫,正欲起身告辞,却听那姓邓的贡生好端端又将酒杯砸了,画未作好,他先甩袖起身,义愤填膺道:“刺史不便言明,诸位莫非也心中无数么?”
“无论水患或是疫病,皆乃苍天示警,女帝不仁,为了夺位罔顾亲情,囚禁侄儿,应对天灾又不熟识政务,无法知人善任,致使民不聊生,下罪己诏已不能够,实该退位让贤!”
席间哗然,嘈杂声过后,陆续有人应和,坐在右面首位是一身着儒袍的年轻人,世家骆氏亦久负盛名,他代父亲列席,心气浮躁,直言道:“不如请博陵崔氏统领大局,天下士子无不追随,女帝当废则废,昌邑王太小,或可赴蜀地尊晋王入主长安。”
崔庸面色一变,咳嗽道:“小友慎言,我崔氏世代效忠于大绥明君,洛州灾情未得缓解,岂可在这紧要关头生易主之乱?”
他余光瞄向江尧平,后者察觉这道目光,心中不由冷笑起来。
刺史与都督相互牵制,崔庸兵力不够,近日曾向江尧平寻求帮助,希望其派兵遍寻天子特使一行人的下落,未果,今日又将他请到府上来作客,多半是想知道他的态度,同站一边,中立,或是对立,才好采取相应的手段对付。
“府中公务堆积,恕我不便久留。”
江尧平拎起一壶没喝完的酒,拂袖而去。
虽未言明,但崔庸已知晓他仍如从前那般,不会多管闲事,便放下心来,大笑一声,令仆从送客。
待仆从追出去,眼前已无那位雄伟如一座高山的都督大人了。
马车停在别业门前,登车时,江尧平见车夫非但脸生,且筋骨健硕,似是习武之人,脚步一顿,依然掀帘而入。
车帘落下的刹那,晦暗中,寒光一闪,却是他先发制人,佩刀出鞘寸许,刀身压着男子颈部皮肉,江尧平酒气含混,厉声质问:“何人?”
待他定睛一瞧,这人身材纤薄如纸,颈间也没有喉结,分明是女子乔装作了男子。
庄晏宁素手在腰间蹀躞带一勾,解下一枚玉珏,绳穗缠绕指间,玉珏吊悬,任由江尧平翻来覆去地端详,她不退避半分,贴着刀刃冷静道:“故人,想请江都督过府一叙。”
二人交锋之际,宗年驾车驶离别业,绕进一条落满杏花的小道,笃定江尧平见了信物定然愿意前往。
江尧平收刀入鞘,目光从玉珏转向女子,辨认了一会儿,往喉咙里灌了几口酒,略有些失望,道:“你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