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只鹰在空中盘旋啼叫,领头那只还是沈令仪养在身边的雪枭,似鹰隼这类生活在群山峻岭之间的禽鸟大多独居,少数情况下会成群结队。有人忽快忽慢地吹着鸟哨,好像在训练鹰群。

“看你今日与昔时截然不同,这才了悟,原来深宫妇人无关男女,只是一种听从规训淹没自己的困境。”沈令仪收回望着鹰群的目光,向前几步牵住缰绳,有感而发道,“她不愿意似乎也情有可原。”

崔信听不大懂,抬起头,怔愣地盯着马驹喷出的滚烫鼻息,很快便在那团模糊的白雾中意识到女帝已有新欢。

身前有块为腿脚不便之人准备的上马石,沈令仪绕开它,在平地矫健地翻身上马,驭着西域进贡的高大坐骑,甩了几下鞭子,在雪夜中腾踔而去。

孟春相当同情崔信被瞒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向他致以怜悯的问候,随即也两腿夹紧马腹,同宗年一道纵马离开,紧紧追随着主君脚步。

“不备仪仗,不带兵马,连甲胄都嫌太重耽搁脚程,是什么人……值得你这样急切去见?”崔信双膝被雪冻得麻木,忘了起身,眸光哀怨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

第92章 算账

三人片刻不停地策马疾驰, 本应早些赶回武源,因中途遇袭又耽误时辰,宗年缀在后头解决尾巴, 沈令仪与孟春见机离开。待出示令牌踏入县城,恰听得更夫敲响梆子, 原来已子时过半。

“属下不明白,咱们不是有方庭柯给的手谕, 主君何以出示自己令牌, 暴露身份?”孟春形容有些许狼狈, 微喘着气。

空旷阒静的石板道间或响着马蹄声,两人将这截路段当做休息,都放慢步伐,一路走来也将马驹累得够呛, 口鼻喷出大团白气。值守的城门郎与一干兵卒跪在地上仍未起身, 他们心中十分惊惧, 不敢想国战之时陛下悄然来此意味着什么。

那件氅衣已在混战时丢到人群中, 沈令仪所着外袍在白马背上似裙踞般散开,黑衣勾绘金线在暗夜中流光闪动。她颇为嫌恶地觑了觑身上血污, 淡淡道:“你觉得袭击之人背后是谁?”

孟春手中剑被劈得翻卷,左臂也被划了道口子,但除此之外没再受伤, 来人似乎未尽全力。她回忆着方才交手时对方功夫路数, 分析后沉声道:“大约是须弥阁。”

“嗯,还算聪明。”沈令仪赞许地笑道,“前线战事已有转机, 她这时派人过来刀光剑影地小闹一番, 也不遮遮底细, 无非是想知会一声年后我与她之间契约不再,将是敌对,就这么简单。”

孟春瞪大双眼,嘟囔道:“这哪里简单?有玉庵山的,有五灵楼的……这些我倒是看得清楚明白,余下这些弯弯绕绕的却都是你们政客玩的把戏,太复杂了,没几根花花肠子根本想不明白。”

“所以她都晓得我人在端州,令牌出示与否还重要么?”沈令仪垂目露出笑意,慢条斯理解开两边被血淋溅的束袖,衣袖即刻垂在肌理匀称的臂下。

孟春这才注意到她穿的是身方便活动的劲装,刻意选件有金线暗纹的衣服,铺张醒目,方便那些远离庙堂的江湖中人确定目标。她好像早就猜到今夜会遇险,也会虚惊一场全身而退。

“那主君不去驿舍收拾一番再去见她?”

孟春这句提议其实有些道理,依李怀疏的性子不会留新柔在身边伺候,她又整日乐此不疲地忙着公事,厨下可不会常备洗浴用水。

沈令仪稍微思量一会儿,捉着衣袖轻闻几下,没说好或不好,只是反手牵住缰绳,吩咐道:“你在附近找间驿舍安顿下来处理伤口,想办法与宗年汇合,都好好休息罢,这几日不会再生什么事端。”

随即似离弦之箭般纵马离去。

前院有犬在吠,邓则兰被吵醒,倾耳去听才闻得有人敲门,她从屋内蹑手蹑脚地走出来,贴在门后,警惕问道:“什么人?”

翻年二月州府即开乡试,许多人家会在年底这段时间延请教谕私下补课,邓惠去的多是贫苦的女学生家里,路远,天冷下雪更不好走,夜间不大回来。二姊邓沛兰在裁缝铺赶工,也不大回来。

邓则兰一人守家,终归还是惧怕会否有窃贼夜里上门。

“咳,则兰么?我来取衣服。”

话音落下便再没动静,沈令仪耐心在门外等候,过不多时,邓则兰开门再关门的动作一气呵成,快到衣服被塞进怀里她都没反应过来。这是多不想见她?

“则兰什么则兰,我跟你很熟么?不要学着老师这么称呼我!”

沈令仪自登帝位以来还是头一次被人如此不客气地对待,不由一怔,瞥向门板,眼前浮现她叉腰跺脚气得鼻孔生烟的模样,好笑道:“小鬼头。”

那日在成衣店订制的新衣被妥善地装在木盒里,她拎起要走,吱呀一声,门又开条小缝,却是头发乱蓬蓬的邓则兰探头相问:“欸,你是老师的什么人?”

她扶着门框不肯跨过门槛,似乎守在自己脚下这一亩三分地内才觉得心安,想来先前不过是因着瞌睡没醒才敢冲沈令仪发火,头脑清明几分便又对这人发怵。怕成这样,却揪着这个问题不放。

沈令仪顿了顿,本有无数个说法可以应付她,却突然孩子气地想要施加小小报复,眼中含着抹促狭笑意,一字一顿道:“心上人。”

区区三字飘过去无甚份量,但如平地惊雷般照着邓则兰脑门狠狠一劈,她深受震撼,听不懂似的发怔半晌,再开口时上下唇已然黏住:“不可能……你们都是女子……”

“我不允许你辱毁老师清誉!”

“那你改日也可向她求证。”

邓则兰恨恨地瞪她一眼,将唇咬得发白,听她言之凿凿的口吻也再放不出什么狠话来,嘭的一声关上门,迁怒自家甚是无辜的看门犬,骂它空有一口獠牙利齿,怎么不晓得往不速之客身上使。

还没开始便结束的口舌之争,倒显得像她欺负小孩虽然事实确实如此。

沈令仪怀念起少年时同那李三娘平分秋色的几次骂战,仅是围绕她七岁过半这个个头究竟算不算矮便能从白天吵到黑夜,清絮原本同车而坐,忍无可忍之下宁愿骑马吃沙子。

最后是两人饿得肚子咕噜叫,暂时偃旗息鼓,鹿仞递来一张饼,她俩一人掰一半,恼得不肯看对方,背过身去气鼓鼓地嚼饼吃。

清絮舒了口气,说谢天谢地,没为谁掰下来的饼更大继续吵……

檐下灯笼随风晃动,纷乱烛影落在沈令仪忍俊不禁的脸上,她敛住笑意,同幼稚却珍贵的回忆作别,踏在小院中的步履渐渐加快。

进屋前,她先闻到一股酒香,浓郁得足以掩住自己身上来不及除去的血腥味,心下一疑,立即推门而入。

无人添油,灯焰微弱得很,只并着窗外雪光朦胧地映着桌前场景。沈令仪走近去看,瘫倒在案边之人连官服都未褪去,手边一小坛酒已经见底,桌上却什么饭菜也没有,好像就着这冷冰冰的酒空灌了自己一夜。

“你……”

李怀疏像是被吵醒,她乌纱帽不知丢到哪去,闭着眼,木簪束起的头发向出声之人凑去,吐出酒意含糊的几个字:“沈令仪……”

沈令仪想责备她,不说她体虚气弱,常人也没这么饮酒的,她哪管一个醉醺醺的酒鬼听不听得懂,许多责备的话争相涌到喉间,却被细软温存的一声轻唤全都堵了回去。清醒也好,烂醉如泥也罢,心心念念的都是她,原来这便是她自认为“心上人”的底气。

她眼神变软,沉默地将李怀疏横抱起来,向床榻走去,结果被迷迷糊糊的人揪住衣领不放:“本官的帽子呢?什么女贼,胆敢偷我帽子……”

“你一个芝麻小官的帽子连雀翎都没有,晓得有什么好偷?”沈令仪还没消的气都暂窝在心底,冷冷嘲讽。

“哼……那你呢,你又师从何人官居几品?”她垂眸,听这人说着醉话,不自知地拎起唇角轻轻在笑。

李怀疏似乎有些委屈,脸蛋浮着薄粉,眼睛依旧清澈,却似水波荡漾无法聚焦,她将双唇抿出一个不服输的弧度来,伸长手臂,稀里糊涂地往沈令仪发顶摸去三千青丝以银冠高束,繁复的纹饰还有些咯手。

自然不是官帽形状。

于是,怀中人笑呵呵地将头一仰,心满意足道:“你连芝麻小官都不如,再熬几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