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去喊人时,天元帝沉默半晌,竟对着太子笑起来,“瞧见了吧,品级再高也是人,是人就有喜怒哀乐好恶,你自然?要视他们为社稷肱骨,但?首先,要把他们当成人来看待。”
文官绣禽,武官绣兽,不过?也都是披着官皮的禽兽罢了。
斗嘴互骂算什么?纵观历史,朝会之上因政见不合大打出手的官员也不在少数。
太子一琢磨,确实是这么回事,也跟着笑了,“父皇真知灼见,儿臣受教了。”
确实,他一直都觉得那些阁老智多近妖,各个厉害得要命,对方尊重他,不过?因为他是太子,而之所以是太子,不过?是因为命好,会投胎。
若自己也是平头百姓,考场之上、官场之上,未必是这些人的对手。
所以总是本能地敬重,甚至因敬而生出几分畏。
但?天元帝今日这番话,却好似洪钟大吕,一下子在太子脑海中炸开?了,犹如拨云见日。
是啊,命好也罢,真才实学也罢,如今孤就是太子!来日孤就是能掌握这些人的生杀大权!
没什么好怕的。
稍后胡靖和秦放鹤到了,少不得各抒己见,天元帝听了也像没听到,只叫他们先别说话,自己则拿了翰林院众人试批的本子来看,也让太子看。
“……嗯,不乏稚嫩之处,然?更多赤子心?性,诸位阁老也加以修正……”
听着这话,胡靖就能猜到结果了。
他甚至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自古以来,文人失意时多以怨妇自居,如今看来,实在恰如其分。
帝王之宠爱,最?是飘渺无形,只要能替他办事、讨他欢心?,宠信谁、重用谁,又有何分别?
其中的喜怒哀乐,除了“不闻旧人哭”中的旧人,又有谁会在意?
风浪(五)
与天斗与地斗, 皆不如与人斗。
因为?人是活的,纵然你准备完万全,也无法保证对手完全按照你的布局走。
当初秦放鹤一出招, 胡靖就知道自己无法阻止, 只能被迫招架。
但招架也有招架的章法。
此番看似两人歇斯底里, 图穷匕见,其实都?各自保留了余地。
胡靖固然不赞同他们的做法,但如果真的想要阻止,完全可?以凭借首辅的身份, 以未接到圣旨为?由, 命令众人不许动。秦放鹤方面欲要抗衡, 只能将事情过到明面上?, 正式入宫请天元帝的圣旨。但正值春节,按例不办差, 如此一来?, 事情就?闹大了……
但是胡靖没有,就?是因为?猜到秦放鹤背后有天元帝撑腰。一旦闹大,谁脸上?都?不好看。
他私下训斥, 软言劝诫, 暗中?观察, 尤峥等人或置若罔闻,或主动、被动跟从?的行为?,也彻底暴露了各自的立场。
而秦放鹤虽有辱骂官场同僚、前辈之嫌,但却是私下内阁例会?时?骂的, 未曾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正式上?折子弹劾。
你可?以说他年轻气盛, 可?以说他气急败坏,却唯独无法上?纲上?线……
双方仍在试探。
天元帝明白这种试探, 所以纵然两位阁老公然对骂,斯文扫地,也还愿意接见。
不然,一早撵回家闭门思?过去了。
此时?一听天元帝这话,胡靖当即跪下,言辞恳切道:“陛下,臣愚钝,未能及时?体?察圣意,其罪大,愿受责罚。然,臣自问问心无愧,实不能蒙受不白之冤!还望陛下明鉴!
连日来?几位阁员皆以秦放鹤为?首,口称猜测陛下心意如何,擅自行动,老臣惶恐,因未见明旨,不敢做真,却又念及诸位同僚皆是明事理、分黑白之人杰,岂能乱传旨意,任意胡为??又恐惊扰陛下龙体?……故而只好屡屡劝诫,未能及时?上?奏,此为?臣之过。
二则身为?人臣,尽忠职守实为?本分,岂敢妄测圣意?内阁为?群臣之首,若诸位阁员皆率先明知故犯,必上?行而下效,倘或来?日人人皆揣度陛下心意先行而后奏,势必朝纲不振、法度倾颓,如此视君臣上?下为?无物,却将陛下置于?何地?将太子殿下又置于?何地……”
说到最后,胡靖双目泛红,一双老眼泪光闪烁,抬头看了天元帝一眼,再次深深拜下,额头触地,“老臣有罪,当罚!然是是非非,还望陛下明察啊!”
人一旦上?了年纪,就?很容易博得怜悯,尤其一位之前尚可?算勤勉的老大人如此哽咽自陈,则更令人动容。
秦放鹤也不例外。
动容之余,他也终于?意识到一个一直以来?被自己忽视,或者说被整个师门忽视的问题:
他们轻敌了。
胡靖固然不如曾经的方阁老、卢芳枝、董春,但他能爬到内阁首辅之位,自然有其过人之处。
纵然此番己方抢占先机,他也未必没有翻身之法。
便如此时?:
你骂我贪图权力、不舍分割,我却可?以当着陛下的面痛陈你结党营私、揣度圣意、滥用职权。
胡靖方才?所说的每一句,七分真,三分假,他没有完全把自己摘出去:我确实发现了,也怀疑了,也劝阻过,但所有人都?联合起来?说是陛下的意思?,我愚钝,我无用,不能当机立断,所以一直拖延到现在……
身为?内阁首辅,被下面的阁员联合欺瞒、试图架空,我无用,我认了,但你们的所作?所为?,难道不是更可?怕吗?
我有罪,但罪只占一,认罚。
但你们有罪,却可?占七分,更该罚。
事实如此,太可?信了。
那么?剩下的两分罪呢?
秦放鹤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也跟着跪了下去,心服口服,“臣有罪。”
我有罪,有错,错在这些?年顺风顺水,太过大意、轻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